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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碧血 (四)

    碧血(四)

    北风夹杂着雪粒,噼里啪啦打在双层玻璃窗上。窗外高大的松树挥舞着树枝在风中呼号,摇摇晃晃就像做势愈扑的鬼怪。风雪中,旅人迷失了方向,天地间一片苍茫,他们不知道该走向哪一方。哪一方可以给他们心中渴求的那份温暖。

    屋子里边的水炉子烧得很热,但晋王朱棡却觉得浑身发冷。他很迷茫,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内心深处,他对郭璞等人在北平发表的《平等宣言》不屑一顾,他身上流淌着皇家血脉,是天生的贵种,怎能和那些做臣子的相提并论。但事实却让他不得不考虑北平的《平等宣言》,因为宣言里提出的目标是保护每个人的利益,包括他这个晋王。

    先帝朱标对晋王可谓恩重如山,晋王年幼时飞扬跋扈,被人诬告谋反,多亏了朱标在父亲朱元璋面前替他辩解才逃过了一劫。安泰夺位后,为了平衡各方利益,将威北军交给了朱棡,并分了半个山西和整个漠南给他。这分情义不可谓不重,想到这些,晋王朱棡就想带领威北军杀向北平,替侄儿解决了那个有史以来最大的麻烦。但朱棡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削番的利刃第一个砍向了北方六省,紧接着就会落到自己头上。帝王家不讲情义,只要皇帝觉得你的存在对他有威胁,这条理由,足够让你身首异处。

    已经不能再观望下去了,晋王朱棡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做出选择。郭璞发表《平等宣言》的时候,他还指望着看看燕王朱棣会不会和郭璞反目。可眼下,朱棣只在报纸上说了一句,“民意即我意”,从此专注于和辽王对峙,再无下文。前几天,鞭子苏策宇的部下突然袭击了密谋造反的蒙古凉王和薛王住所,将两个蒙古王爷的脑袋轻而易举的砍了,然后消失在大漠中。没等朱棡做出任何反应,西北的蓝玉又砍了勾结贴木儿的秦王朱樉脑袋,宣布西北自治。现在晋王最怕的是自己哪一步走错了,威北军里也冒一个蓝玉出来,用他晋王的人头祭旗。

    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透体生寒。厚厚的雪狐狸袍子也解脱不了他心中的寒意。手握重兵,有时未必是好事,特别是在你没有力量掌握他时。现在晋王朱棡对此深有体会。如果带着手中这支威北军去讨伐贴木儿,他敢保证将士们会齐心协力跟他走。可带着部队打北平,估计其中一半要造反。所以现在威北军大部只能停在宣府,摆出一幅观望的姿态,既不向北平推进,也不南下去触李景隆的霉头。

    “王爷,您还下不了决心么”?王府长史林仲达倒了杯热茶,轻轻地放在晋王朱棡的手边。

    “要是能下决心就好了,你也知道,天下七军中,咱威北军的实力相对较弱,无论他们哪一方动起手来,咱们都抵挡不住”。晋王朱棡苦笑一声,幽幽地回答。他是个标准的江南美男子,面相上继承了母亲一族的优点而回避了父亲朱元璋的全部弱点,看上去十分文雅。特别是那双深邃的眼神,不知道他王爷身份的人,看了这双眼睛,往往会把他当成一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而不是王爷。

    长史林仲达点点头,没有说话。秦王对威北军的实力估计很准确,但从人数上看,这支队伍兵强马壮。但谁都知道威北军中将才零落。当年为了消灭北元帝国,南和林一战折了李陵和数十名青年将领,威北军从此元气大伤。加上后来洪武十七年主帅常茂遇刺,将士们伤心之余,大批退役。导致目前军中骨干大多数没经历过正经战役,真打起仗来,未必能顶得住人家苏策宇的独立师,更甭说和自卫军过招了。

    “仲达,你也别老是点头,说说你的建议。你是谋士,这个时候不给我出主意,还把你的主意留到什么时候?等我睡梦中给人家砍了之后啊”?晋王朱棡烦躁地问。林仲达跟了他近二十年,二人脾气很和得来,所以二人之间说话也用不着太客气。

    “我倒是建议您看看这个再说,天下的事,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个“利”字,权衡一下,找对您最有利的那条路,我看弟兄们不会不支持你”!王府长史林仲达一脸莫测高深,不肯将话挑明,从衣袖里摸出一张报纸来,推给了晋王朱棡。

    “北平春秋?最新的吗?”,晋王朱棡迷惑地问,狗头军师那故作高深的笑容让他心里发虚,按照林仲达的指点拿起报纸,在头版上仔细寻找林仲达所说的“利”字。

    国人有“雪夜挑灯看禁书”的习俗,内战爆发后,《北平春秋》越禁越火,朝廷宣布卖此报者杀头,但各地随处可买到其盗版。晋王辖地本来就与北方六省接壤,加之晋王本人对报禁一事并不热衷,所以原版的《北平春秋》在晋王治下很好找,很多谋士将其当作北方六省的喉舌,从中分析六省的下一步举措。晋王府长史林仲达推荐晋王看的这张报纸是前天刚发行的,居然穿过讨逆军大将王浩的封锁发到了宣府,里边的猫腻晋王看到报纸上印的日期旋即明白。但让他震惊的却不是王浩与北平私通款曲,而是报纸头版上的一篇文章。关于权利分配设想的文章,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吴思焓,拐带了朱元璋御赐金枪逃跑的那位前大理寺卿。

    吴思焓的这片文章表达的是他自己的政治设想,也是基于平等宣言上的政治设想。如果把平等宣言当作北方六省的政治主张和治政原则的话,吴思焓这篇《分权与制衡》则是具体实现郭璞那些政治主张的办法。并且这些办法,刚好应对了目前纷乱的局势。

    吴思焓以其多年的司法经验提出的办法可用六个字来概况,“立宪、分权、制衡”。按吴思焓的观点,“绝对的权力则意味着绝对的腐败”。他以多年的官场经验总结出,一个朝廷,用北平流行话语就是政府,运转起来并不是靠“平等”口号和“施仁政”就可以解决的。政府有它的运转方式,一旦建立,它就会按照最初建立的模式成百年的运转下去。所以,最初建立的机制合不合理,至关重要。比口号和最终目标还重要。凭借多年的司法经验,吴思焓总结,政府是具体而强大的,而百姓则是松散而弱小的。朝廷可以轻易调动百万大军,而百姓只有赤手空拳。所以,如果制度设计不合理,则任何抱着美好想法的朝廷,都可能走向愿望的反面。就像现在的建文朝廷,吴思焓不否认方孝儒提出的回复周礼是为了迎接儒家所追求的大同时代的到来,但他认为朝廷所做的,却是将百姓们推向无底深渊。

    所以,在平等宣言的所提出的原则下,这个国家需要一个能保护所有人,将所有人利益最大范围包括在内的法律,曰为宪。用它来保证建立起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同时,百姓利益不被牺牲掉。所谓百姓利益,不是一个抽象的说辞,具体起来,就是每个人的利益,每个人“平等、尊严、财富和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当制订了这样一个律法后,按照律法建立起来的政府,才会有节制。如果在政府同等地位保护每个人的利益,把每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放到平等地位,《平等宣言》里所描述的内容,就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所以,吴思焓建议,内战结束后建立起来的政府,首先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立宪。招集所有参与反对朝廷而宣布自治地区的代表,共同组成一个类似于爵士会那样的机构,每个地区可派两名可以代言地方利益的代表参加,共同制订一个各地都能接受的律法。不设细节,只考虑原则和逻辑上的疏漏。此法建立后,各地具体施政办法不得脱离此律法,所以,此律法是国家最高律法,称之为宪。而宪法制订后,各地可以考虑将各地内部的其他法律的设立权限和治政权限,或者部分交给最高政府,或者自我保留。只要不违反宪法,则最高政府不得出面干涉地方自治。一旦立法权交出,则永远不得收回,所以各地在上交权力时,必须招集地方名流一块考虑清楚,而不是凭借一时头脑发热。

    除了地方与最高政府的权力分配外,吴思焓还提议将立法,司法与行政权分开,彼此制约。立法交给由各地代表和爵士等组成的类似古罗马的议会,而司法最高权力在大理寺,行政最高权力归内阁。皇帝负责监督这些权力的实施并在文告上面签字。

    对于后边的内容,晋王朱棡不感兴趣,反正谁当皇帝也轮不到他。但对于吴思焓所论述的最高政府与自治地方的权力分配,晋王朱棡非常支持。如果按照这个原则,此后半个山西和漠南四部所辖万里土地,实际上就归当地百姓所管理,只要不违那个所谓的什么宪,自己这个王爷,不,如果举义后就可以自称都督的权力并不比原来的王爷小。并且任免权不归朝廷,而是归地方爵士会的选举。儿孙们能不能继续当都督朱棡不敢肯定,但他敢肯定的是,如果自己响应了北平,战争结束后,这个都督自己能当很长时间,并且不必再害怕新皇帝的削番。

    朱棡从报纸上抬起头,目光缓缓地看向了王府长史林仲达。而老狐狸林仲达的眼睛刚好看向他,二人目光相遇,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怪不得沐冕和蓝玉响应得那么积极,原来大家看好的是这一条。朝廷和地方的分权。狗东西,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晋王朱棡笑着骂道。现在他不觉得冷了,脑门上慢慢有汗水渗出来,一股莫名的兴奋从心底涌出,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连窗外的寒风听起来,也比原来悦耳。

    老狐狸林仲达咧了咧嘴巴,笑容依旧高深莫测。“我只是觉得《平等宣言》出来了,他们应该拿出点实际利益来换取诸侯的支持,没相到他们一下子拿出了这么大。这样一来,您的权力比原来‘关在王府里,不得干涉地方官员治政’大得多,也有保障得多。咱们不如打着响应《分权与制衡》原则的旗号出兵,让将来燕王当了皇帝,也不好反悔”!

    “对,敲砖钉脚,让他们没办法反悔。咱们也发一个宣言,印到报纸上,说是支持《平等宣言》和《分权与制衡原则》,让天下知道除了燕王和湘王,我晋王也是个开明王爷。”晋王朱棡眉宇间的悒郁一扫而空,“明天一早我就聚集将士们说这个事情,这年头,谁起兵晚了,连自治这杯羹都分不到。”!

    参与不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而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分一杯羹。这一年冬末,很多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抱着这个目的宣布了自治。京城内的建文皇帝气得暴跳如雷,一道又一道圣旨催促在前线的李景隆和耿柄文迅速解决掉北平,给各地以威慑。现实却让他大失所望,讨逆军主帅李景隆面对着北平孤城,三十余日未能前进一步。非但如此,负责北向迂回,抄新政老巢怀柔的大将王浩临阵倒戈,带着两个师一个旅的讨逆军加入了北平保卫者行列,将居庸关到宣府三卫之间让出一大断空白地。拥兵在宣府三卫的威北军借势东下,前锋直抵白羊口,将怀来,延庆、怀柔等地牢牢地护在其羽翼下。

    “逆贼”!皇宫内,建文皇帝望着朝廷越来越少的实际控制地愤愤不已。他不知道叔叔们到底在想什么,朱家的江山,能轻易让给他人么。如果皇帝只剩下了签字的权利,那他还能称为皇帝么。

    “朱家的江山重要,可我和儿孙们的脑袋更要紧”,大宁城外,大病初愈的燕王朱棣苦笑着想。世事不由人做主,他没有牺牲自己一家,从而挽救整个朱家王朝的觉悟。自从近卫师长张正心陆陆续续将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朱棣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恨郭璞,恨得牙根痒痒。二十年来,朱棣苦心孤诣将亦师亦友的武安国拒绝在北六省之外,怕的就是手下弟兄们受了武安国的迷惑,动摇了自己在六省的统治。谁料到关键时刻,朝廷逼得郭璞走出了第一步。

    这一步走出去就难收回来。朱棣知道自己不能出面反对郭璞,如果在这时候自卫军内部出现不和谐声音,最后得益的肯定是朝廷。并且朱棣也不知道一旦此时和郭璞翻脸,麾下将领们到底支持郭璞的多些,还是支持自己的多些。郭矮子虽然一直没领过兵,可军中将领几乎都是他的好友,高级将领每人在北平都有产业。共同的利益面前,他这个临时被拥立起来建立新政府的首领,有可能被大伙抛弃。他朱棣嫌只能签字的皇帝权力太小,不在乎权力小的朱家子孙有的是,包括晋王和湘王。

    所以好汉不吃眼前亏,按现在的局势,朱棣只能接受郭璞等人的推举。在大伙齐心合力推翻建文朝廷后,才能再徐徐图之。按那个出卖过他的妖僧姚广孝的说法是,先出了力,然后在制宪时凭借个人威望最大限度保障皇权,之后在慢慢将分出去的权力收回来。

    现在朱棣回想起来当天战场情况,能清晰地推测出有人将自己亲临一线的情报出卖给了李增枝。而那个人最大可能就是姚广孝,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两边讨好,无论哪一边获胜都能捞到好处。但朱棣不想和姚广孝算这个帐,他在能下床理事后,亲自交待大伙放弃了对此事的追查,而把责任归结为某种巧合。姚广孝不同于麾下将领,这个贼秃是个游士,既到处出卖自己的智慧,凭借智慧投靠强者的毒蛇。只要你有把握证明自己的强大,就能永远使用他的智慧。而麾下将领不同,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力,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刻,他们会尽量凭借良知做事,而不是盲从。

    现在朱棣急需要做的事,是在自卫军中加强自己的威信,从各方面将郭璞的风头压下去。解决大宁守军,回师北平,击溃李景隆,以新政的救命恩人形象重新出现在北平众人面前。这是他在病榻上想到的复辟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的步骤更难,更艰辛。但朱棣倔强的告诉自己要坚持,坚持将朱家对这片江山的控制权夺回来传给子孙后代,无论这条路多么难,要流多少人的血。

    他是朱元璋的儿子,这是他对家族应尽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