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福特黑魔虫
飒爽的夜风吹着草丛悠悠摇曳,沙沙作响。 “小晚?小晚?” 躺在草丛里的向小晚呆呆望着漫天璀璨繁星,缓缓睁眼:“谁?” “是我,”一个温和的声音回答:“是我啊。” “你是谁?” “我是你的出租车。” 冰如玉轮般的月亮倒挂在漆黑夜空。深邃静谧的宇宙里,繁星点点闪耀,由南向北渐渐汇成一川华丽而浩渺的银河。 鼻青脸肿的向小晚抬头:夜色下的海岸线边,一波波海浪哗啦啦冲刷着岸边的鹅卵石;自己的出租车一头撞断了路边的行道树,前车盖凹陷翘起;路边周围是一片荒地,杳无人烟,只有自己一个人静静躺在草丛:“呵呵。我一定是喝多了,太想念丫头了,一个人躺在空无一人的草地上,都出现幻听了。” 黑魔虫温和辩解:“我不是幻听,我真是你的出租车。” 向小晚躺在草丛里、捂眼苦笑:“出租车怎么会说话?” “因为我一个人寂寞,想和你聊几句。” 向小晚以为听见了自己心声,并没有在意,只是躺在草丛里默不作声。 黑魔虫反倒是个性格温和的话唠,开始抱怨起来:“小晚,你刚才喝了十四瓶二锅头,伤心的时候是不能开车的,你刚才把我撞得好疼啊。好端端一张俊俏的车脸就这样毁了,以后再看到年轻漂亮的公交车,我可怎么向人家搭讪啊?” 向小晚听到这些话恍然吃惊、愣愣坐起身、听着车灯碎裂的出租车正在说话:“小晚,作为补偿,下次你可要给我换新零件哦!” “出租车也会开口说话?”向小晚瞠目结舌:“你以前怎么一直没说话?” “以前是怕吓到你。”挡风玻璃雨刷旋转左右摆动,如同两支黑色的睫毛:“毕竟一辆会说话的老爷车可能是个麻烦,人们都不想无缘无故给自己惹麻烦,不是吗?” 向小晚见黑魔虫性格温和、似乎没有什么恶意,放下心,重新躺回草地:“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说话呢?不怕我把你永远丢在这吗?” “嗯……小晚,我想你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和我一样孤独。小晚,你的事我都看见了:但丁不但抢走了你最可爱的meimei,还把她带到万里遥远的拉瓦尔,这辈子恐怕再也不能相见了;你心照不宣的朋友也相继离世,现在你所拥有的,只剩下我一个了。” “哦,你这么了解我?”向小晚酒劲已经退去,起身准备离开:“可我不需要人安慰,既然反正都是孤独,那就彻底一无所有好了,我走了。” “小晚?别走嘛,小晚?我知道错了,别把我一辆车留在这,这里又黑又暗,好可怕,还有小虫子钻进我体内,会很恐怖的!小晚,小晚?” 向小晚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笑了笑:“你一辆出租车也知道害怕?” “在路边放久了就会生锈,我可不想被当垃圾清理掉,我还想继续再跑十万公里呢。”黑魔虫解释:“而且我不叫出租车,我是有名字的,叫黑魔虫。” “黑魔虫?”向小晚惊奇。 驾驶室内的车灯亮起温和的光,仿佛黑魔虫主动回应:“小晚,其实你不需要用钥匙,只要说出我的名字,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你还能自行启动?” 黑魔虫得意:“当然了。我还能自己驾驶呢,不过可惜现在我的火花塞被撞坏了,在你帮我修好之前我是无法自行启动的。” “你怎么做到的?难道你是妖怪?” “因为我的引擎里装载着人的灵魂。” 夜风嗖嗖吹动着向小晚的衣襟。 向小晚走上前去、掀开车盖、侧眼看去骇然吃惊:四缸发动机下,竟然还塞着一个备用的航空涡轮发动机!层层离心涡轮叶片逐一排列、定子和转子相互啮合交错、进油管和排气管一排排错落有致、星流密布的发光灵力沿着管路循环游走、犹如一张霍然发光的神奇电路板映亮向小晚的脸:“这可是飞机的发动机!我还奇怪你跑起来怎么这么费油,飞机的心脏也是你能装的吗?你一辆老爷车装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想知道原因的话,先修好我哦。” “可我不懂修汽车的。” “只是火花塞坏掉了,不是很复杂,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就能修好。小晚,你看见气缸壁上那四个一模一样的圆环了吗?那就是火花塞,先将撞弯的螺丝拧出来,拔下高压线……错了错了!你拔的不是高压线!是油管——啊,我的油漏了!” “你又没告诉我哪个是高压线,我怎么知道啊?” “小晚,幸好你不是一个医生,不然今晚就有人要进棺材了。” 向小晚赶紧接上油管、擦擦漏出来的油:“黑魔虫,今天我这么倒霉,都没有抛弃你,你对我应该心存感激才对。” “小晚,你把我弄坏,你就要对我负责到底。酒后驾车本来就不可以哦,制造我的主人才没有你这么粗心大意,她对我可好着呢!” “制造你的主人?” “她的故事你要听吗?” “随便吧。”向小晚手动对接高压线、火星四射:“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 “制造我的主人名叫卡瑞娜。那还是在二十年前,十七岁的卡瑞娜考上拉瓦尔帝国理工机械工程学院,由于家境贫寒、幼年父母双亡,大学期间卡瑞娜不得不白天读书夜晚打工,即便是这样,仍然欠下一笔昂贵的助学贷款。四年大学毕业后,为了偿还债务,卡瑞娜选择到拉瓦尔空军总部做一名机修师。在那个年代,航空技术刚刚兴起,帝国投下巨额资源研制不同型号的战斗机和民航机,机修师的活又苦又累,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一有任务,就得搬着沉重的零件和工具箱趴在机身下、或者蹲在狭小的电器舱里,保持着一个固定姿势一修就是两三个小时,满身油污不说,夏天的汗水湿透工作服,冬天的寒风冻得手指发僵,从凌晨一直干到第二天黎明,非常辛苦,这样的工作让许多男人都望而却步。但即便这样,卡瑞娜依然热爱这份工作,不仅是因为薪资,更是因为责任和梦想:作为一名机修师,最欣慰的时候便是在工作完成后、看着飞机在宽阔的跑道上平稳起飞,那一刻会感到所有的辛劳和汗水都是值得的,心底无比自豪、快乐。” 向小晚修了半天,依然没有修好,累得坐在地上歇息。 黑魔虫继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直到那一天,卡瑞娜像往常一样完成检修工作,其他同事已经下班,卡瑞娜也打算回家好好睡上一觉,这时一架损伤严重的飞机在机场迫降:由于没有起落架、飞机只能硬靠着机壳在跑道上摩擦减速、机底瞬间起火、冒起滚滚浓烟、机身土崩瓦解、机翼支离破碎、飞溅满地。卡瑞娜赶紧拍响警报、驾着叉车驶到迫降现场、冒着飞机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撬开驾驶舱、救出一个全身血淋淋、半昏半醒的飞行员,消防车和救护车随后赶到救援现场……后来卡瑞娜才知道:这名飞行员的名字叫欧文,那天他在巡逻任务中发现了一只入侵境内的雷诺部队,他们不仅无视公共频道的再三警告,反而向巡逻机开炮,幸好巡逻机飞行高度足够高,高射炮并没有对巡逻机造成致命伤,反而让欧文凭借熟练的驾驶技术、仅仅用了六枚挂载空地导弹、成功摧毁入侵部队大部分重型武器,赶到的拉瓦尔援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生擒入侵的雷诺士兵。为表彰欧文的功绩,空军总部决定授予他一级飞行员称号,电视采访、报纸头条、新闻舆论争相宣传,再加上他英俊潇洒的面容,欧文一夜间成了偶像明星,许多妙龄少女纷纷向他倾慕告白,然而他却谢绝了女孩们的好意、再次回到那个迫降的机场、望着那个救他生命的机修师卡瑞娜默默微笑:谢谢你。卡瑞娜望着年轻英俊的欧文,脸色慢慢红了起来。” 向小晚给自己的手哈了口气、明知故问:“是冻红的么?” “肯定不是啊,小晚!”黑魔虫着急辩解:“是男女相互喜欢哦!” “哦?”向小晚笑:“你一辆车也懂得男女关系?” “小晚!你好坏,又调侃我。”笨笨的黑魔虫叹了口气,继续接着讲道:“从那一刻起,卡瑞娜和欧文相遇了。他们开始一起吃饭、一起唱歌、一起去海边捡鹅卵石、一起去看电影、一起逛街、一起喂路边的小狗、一起堆雪人、一起坐过山车、一起沿着火车轨走、一起爬山、一起去动物园看熊猫、一起在树下捡落叶、一起包饺子……两人在一起很快乐,但欧文从来没向卡瑞娜求过婚,两人始终都是恋人关系。” 向小晚插嘴:“欧文不会已经结婚了吧?” “小晚,才不会是你想的那样呢!”黑魔虫叹气:“等约会结束,再回到工作岗位上时,卡瑞娜比以前加倍勤恳认真:因为她所检修的飞机的驾驶员正是欧文,每一个小细节都关乎到欧文的生命安全,不能有任何一点马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正是机修师的责任。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巡逻机起落飞行,大大小小的空军任务执行不下千百次,巡逻机从来没有出过一丁点差错,以当时的航空技术,这样的完美执行在整个拉瓦尔空军史上都是一个奇迹。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三年,那一天恰好是两人相识的三周年纪念日,卡瑞娜像往常一样检修完飞机、目送着欧文所乘坐的巡逻机从机场起飞、一边默默决定:等这次任务结束后,就向欧文求婚——虽然女士向男士求婚不太合乎常理,但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然而,巡逻机起飞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卡瑞娜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白天,降落的飞机一架架,却始终没有一架是自己熟悉的那架飞机。卡瑞娜觉察到情况异常、立即心慌意乱向空军总部汇报、却从一脸难为情的空军总司令那里得到消息:欧文已经殉职了。根据雷达的监控记录显示:四月一日上午八时五十五分,欧文所乘坐的巡逻机正在我海域领空执行日常巡逻任务,突然遭遇一架闯入的雷诺轰炸机的袭击,我方巡逻机坠毁,欧文跳伞落入大海,总部在得知这一讯息后立即展开全天二十四小时连续搜寻工作,不过海洋领域水流湍杂,再加上鲨鱼活动,如果在一周之内仍未找到遗体……只能,只能:确认牺牲。”
“卡瑞娜听到这些彻底慌了:自小无父无母的她,这么多年来总是靠着一个人努力生活,好不容易敞开心扉、让一个男人走入她的世界,然而现实却这样冷酷:为什么坠毁的偏偏是我方巡逻机?为什么牺牲的偏偏是欧文?卡瑞娜不敢相信这一切,卡瑞娜痛苦流泪,卡瑞娜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卡瑞娜冲出空军总部、一个人跑到海边:她多么希望在下一秒钟能再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庞,她多么希望欧文能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从海水里走出来安慰自己、劝解自己、保护自己,她多么希望下一秒钟可以出现奇迹,一个让自己不要孤独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奇迹。然而大海仍然一如既往,什么都没有出现。卡瑞娜并不放弃,她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还能回到过去那样快乐的生活,欧文或许已经飘到了某个小岛上,他会游回来的,像三年前的那天一样,我就在这等着他回来。第二天,卡瑞娜早早地起床、悉心梳头、精巧化妆、穿上约会时才舍得穿的新衣裳、来到海边等待欧文,大海斑斓辽阔一如既往,浪花一声声打在海滩上,卡瑞娜静静看着大海,一眼望穿秋水,可是一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三天,卡瑞娜依然重新振作、一个人来到海边,还是没见到欧文的身影。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卡瑞娜始终不愿接受欧文已经离开的事实,每天都执着地来到海边守候等待的那个人,直到第七天,搜救队忽然传来消息,卡瑞娜欣喜若狂、急忙赶往总部、却发现搜救队找到的不是欧文,而是一架巡逻机的残骸:由于机翼率先被撞碎,涡轮发动机没来得及爆炸就泡进海水里,最后被搜救队完整地打捞上来,只是飞行员依然处于失踪状态,按照国际惯例,在海上失踪一周就基本可以判定生命迹象消失,只不过搜救队员们依然不愿放弃、全体队员仍然自告奋勇、顽固地坚守在搜救第一线……”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吗?” “嗯,这是个真实的事件,发生在一九零三年四月。”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欧文乘坐的那架巡逻机。” 向小晚站起身、愣愣望着那颗如同心脏一般的涡轮发动机。 黑魔虫继续讲:“那件事不久后,卡瑞娜就从空军总部辞职,并且在征得司令的同意下将我这颗发动机带回家。在随后的三年时间里,她断绝朋友之间的往来、独自一人废寝忘食、突破重重艰难的技术限制、最终将我改造成一辆老爷车。在我重生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海边等待:大海斑斓辽阔,让人油然敬畏,声声海浪拍打岸滩,我们都在等着欧文归来。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们每天都会来到海边,每天都满怀期望,每天晚上都失望而归,然而卡瑞娜对欧文的爱实在太深,这些年来,不但没有丝毫释怀,思念之情反而愈加强烈,以至于常常把我当做欧文:她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总爱回头笑着注视我,一个人唱歌的时候总爱回头笑着注视我,一个人去海边捡鹅卵石的时候总爱回头笑着注视我,人们以为她疯了,以为她过度伤心得了精神病,然而她并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依旧我行我素: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一起喂路边小狗、一起堆雪人、一起沿着火车轨走、一起爬山、一起去动物园看熊猫、一起在树下捡落叶、一起包饺子……” 向小晚弯下腰、继续搓着两根高压线、擦擦火星直冒。 “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十年。十年的颠簸流离憔悴了卡瑞娜的容颜、损坏了她的健康,让这个年仅三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婆婆。渐渐地,我也有了自己的意识,不知不觉中我成了一只车妖。我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不合理的,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开口讲话,然而见证了一切的我却有一个不得不开口的理由,作为欧文的座驾,我必须得把一件事亲口告诉卡瑞娜才行,即便创世神惩罚我形神俱灭,即便世人驱散我的灵魂,我必须将那件事亲口告诉卡瑞娜:欧文并不是不爱你,在他遇到你之前就已经得了晚期肝癌,医生告诉他只有五年时间留在这世上,于是他选择从军:他希望作为一名军人将自己最后的生命奉献给自己的祖国、奉献给这片土地、奉献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位拉瓦尔同胞、他死而无憾——然而后来他却遇到了你。他深爱着你,却又不想让你为了他的苦难而伤心,在无数个夜晚,这个普通的、平凡的、渺小的的男人都坐在驾驶舱里对我哭诉:等到情人节那天,就结束这段不该有的感情,这样卡瑞娜就可以重新找个可靠的男人、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不等他把这些讲出来,就在任务中牺牲了,跳伞的最后那一瞬间,欧文对我说:老伙计,如果你能有机会,帮我捎句话:卡瑞娜,我爱你!请嫁给我吧!” 两滴晶莹的水珠落在引擎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 “嗡嗡——哒哒哒哒哒……”如同野马般嘶鸣的引擎声突然响起、增压涡轮旋转咆哮、发出迷人而有节奏的脉冲声浪、排气管喷射着若隐若现的明焰—— 黑魔虫终于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