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索
史载:檀王十八年冬十一月,郴人侵谷,以索大龟。 ※※※ 临离开温泉的时候,我终于得到一个机会,悄悄对郕扬说,我很喜欢他派来服侍我的那个名叫寒的女奴。我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就如同被拴在郕扬的战车上一样,再也难以脱身,但此时无法再考虑更长远的问题了,我只知道,我需要这个女奴,我直觉会从她身上发现一些什么。 郕扬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于是,我带着寒,随同国君,回到了郴邑。 才到郴邑,天子的使节就来到了,国君准备大礼迎接使节,并接受了诏命。“天子要我到王京去,”然后,他召见各卿、大夫,征询大家的意见。 “天子有诏,国君不可违抗。”世卿剧棠,也就是剧谒的父亲,这样回答道。但另外一位世卿离芬却对此持反对意见:“天子德衰,拥护他不一定能提高威望。万一他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我国不遵从,会给他国提供侵略的借口,我国遵从,又难免会损害国家利益。国君还是找个借口,不去王京为好。” 大臣们各执一词,谁都不肯让步,国君也无从抉择。最后,他把目光移向了我:“峰大夫有何高见?”我发觉许多道嫉妒甚至仇视的目光向自己扫了过来——我并非郴国世袭的臣子,地位提升又实在是太快了,遭人嫉恨原本也是意料中事。 “臣下恐怕……”我斟酌着语句,慢慢回答说,“恐怕天子召见国君的原因,是要见一见云玦。臣下此次与彭公会盟回来,经过王京,天子就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被臣下借口拒绝了。此事,已向国君禀报过。” 国君点点头。离芬恍然大悟似地一拍大腿:“峰大夫所言有理。万一天子要我国献出云玦,国君献还是不献?所以还是别去王京的为好。”另外也有人附和说:“正是,天子德衰,定想借助神器之力,重振王室声威。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情,但没有云玦,我国的声威却会下降呀!” 他们都以为云玦在国君手里,其实包括云玦在内,有三件神器都落在我的手中。想到几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我忍不住无恶意地微微笑了笑。 国君终于下定了决心,借口身体不适,不遵从天子的诏命,不肯前往王京觐见。商讨结束后,群臣告退,国君只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 “深无终请求把云玦留在你那里,它可还安全吗?”当大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国君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一些,然后低声问道。我故示庄重地点点头:“国君请放心。” 国君凑近我一些,轻声道:“大夫的忠心和才能,寡人非常清楚。可惜大夫不是我郴国世袭的臣子,我不能提拔你做卿。但若是有了拥立之功,下代国君却可能封你为世卿呀!”我差点笑出声来,还以为国君要和我谈天子诏命或者是神器的事情,没想到他脑袋里仍然还只有郕扬的继承权啊。 以为我会在乎世卿的位置吗?我知道“站得高,跌得重”的道理。在虚幻的未来,作为世卿的郕扬不就被人族灭了吗?不管这郕扬究竟是我还是公子扬,下场之凄惨,都不会使我高兴的。 但国君的话说得很含糊,他没有点明,我也不好明着拒绝,只得俯身行礼说:“臣下本来是彭国的逐臣,在郴国被当成jian细,做了奴隶,如果不是国君的提拔和破格任用,恐怕臣下早就饿死在田埂里了。国君的深恩厚德,臣下是不会忘记的。” 我的意思其实是在说:我受过你的恩德,当然要报答,可这和你的儿子无关。当然,国君是听不出这句话里的潜台词的,他似乎颇为满意地捋捋胡须:“全仰仗大夫了。” ※※※ 回到家里,惋仍然抱着女儿站在门口迎接。我走进内室,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道:“我带回来那个女奴,安排在哪里了?”我察觉出惋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和嫉妒:“贱妾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住处,就在大人卧室的旁边……这样,大人还满意吗?” 我微微笑了笑,走到寒的住处,寒跪在门口迎接我。“以后你帮助惋,负责我的饮食起居,”我向她点点头,“我这里不比公子扬家,没有那样奢华的排场,奴隶、仆役也不多,恐怕你以后要辛苦了。” 我的话出奇的温和,大概以前从来也没有一个贵族这样对奴隶讲话吧。我发现寒的眼中竟然渗出了泪水。她向我深深俯下头去:“奴婢定会用心服侍主人,如果有做错的地方,请主人尽管责罚。” 走出门去,又看到了惋妒忌的目光。她以为我会收寒做侍妾吗?以为寒会和她争宠吗?我从来就没有宠爱过她,她不过剧谒送给我的一个生育工具而已。况且,我暂时也无意zhan有寒,更别说让寒做侍妾了。 我只想把寒留在身边而已,我觉得她定会给我带来一些奇异的经历。既然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那么她长得如此酷似燃,应该不会没有道理吧。 我暂时不去想大劫和神器的事情。有圭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我只有静等彭刚的经历在半梦半醒间重现,以求从中找出线索。我还能做些什么呢?终究我只是一个下愚而已啊,在大劫的面前,连仙人和上人都这般渺小而无力,我又能做些什么呢?知道自己最终无所作为,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吧,就不必劳心劳力,去努力追寻永远也达不到的目标了。 就因为许多人把自己的价值看得过高,才会产生那么多的纷争吧——我有时也会这样无益地想道。 ※※※ 但是平安的贵族锦衣玉食的生活,并没能持续太久。十一月,国君下令讨伐北方的谷国。郴国东去海边的道路,被三个国家所阻断,那就是谷国、何国和真国。其中,何国和真国一贯恭顺,只有谷国,同时向郴国和素国双方面进贡——那确实是片富得流油的土地。 因此,从温泉回来以后,国君立刻派人前往谷国,要求他们暂停明年的贡品,改为进贡一头大龟,被谷人拒绝了。谷人以海上风浪不侧,大龟难以捕捉为名,请求仍然维持往年的贡品,等捉到大龟后再说。这本在国君的意料之中,他立刻派郕扬领兵,进攻谷国。 进攻谷国的目的,也是为了激怒素国。国君知道素国实力未衰,迟早还会和自己来一场大决战的。现在郴国因为展示了云玦而声望日隆,素国却才从夺取继承权的内乱中稳定下来,要能在明年春播前展开这场战争,是再好不过的了。若等素国完全恢复国力再来进攻,恐怕郴国会吃亏的。 郴国有国君亲自统辖的上、中、下三军,各二十五乘,此外诸卿、大夫还有近两万兵马。郕扬此次,总共统帅五十乘战车和一千步卒,不过是郴国总兵力的四分之一罢了。派去辅佐郕扬的,有身为下军大夫的我,以及剧卿之子剧谒、离卿之子离攸——也全都是年轻人。 看样子,国君是不再信任那些年老的世卿大夫了,他正在为郕扬寻找年轻的拥护者和辅佐者。如果这仗打赢了,则郕扬的威信会大大提高,我们这些年轻人也会心甘情愿跟随他。万一打败了,作为辅佐者的我们,将和郕扬一起被世卿大夫们责备和嘲笑,从而使我们憎恶那些世卿大夫,更加靠拢郕扬。 国君打的好如意算盘,可惜,我才不是这样简单就会决定自己的人生的,剧谒更是只小狐狸,岂肯轻易就范?只有离攸,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而已,也许会上当吧。 我们从谷国的东境楔入,谷国整合了一万大军前来迎击。谷人富足但不知兵,战斗力弱到令人难以想象。才一接战,钟宕就指给我看敌方统帅身边的一乘战车:“装饰华丽,一定是宗族贵戚,家主,咱们就以他为目标吧!” 对比我们的战车,有哪一乘谷国战车装饰不够华丽的?他们都把财富扔在无用的装饰上面了,比如给车轼雕上花,给车厢蒙上彩漆的牛皮,给驾马戴上白色的羽冠……把军用战车打扮得好象婚礼的彩车一样——这样的军队,真的有战斗力吗? 不过,整支军队缺乏战斗力,并不等于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废物。钟宕这家伙目光敏锐,敏锐到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因为我们挑上了恐怕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敌人。 那是谷公子卬——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弧增为我驾着车,钟宕担任车右——此次出兵,我动用的私车也就只这一乘而已,大概是国君不想哪怕最小程度地削弱我们这几个年轻臣子的实力吧。我叫弧增加快速度,同时挥动木弓,要车后的徒步紧紧赶上。等到距离敌人两百步的时候,我搭上箭,瞄准了公子卬的面孔,一箭射去。
距离实在太远了,以我的膂力,加上手里的软弓,是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伤害到他的。箭在他车前就落了地,这反倒引起了他的警觉。 距离缩短到一百二十步了,我又一箭射去。公子卬的车右及时端起大盾,挡在主人面前,这一箭楔入木盾,箭羽颤动了一下。两车相错,钟宕挥起他巨大的铁戟,轮圆了一戟啄去,公子卬的车右以戈相迎,“嘭”的一声,抵挡住了攻击。 能够挡住钟宕这雷霆万钧之击的,东方还没有几个人,这车右真是好大的力气。车彀相触,随即分开,各自车后的徒步挥舞兵器厮杀起来。 弧增熟练地抖动缰绳,把战车驰开一箭之地,然后绕个圈子,掉过头来。就在他掉头的前一瞬间,我搭上箭,反身要射,却没想到敌人更快一步——一声尖锐的箭矢破空声响过,我只觉得左臂上一麻,不由自主地跌倒在车厢中…… ※※※ 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我立刻站稳了脚步,扭头看去,只见一支石簇的羽箭刺入自己左臂披膊的缝隙中,有鲜血涌了出来。最近十年来,我纵横疆场,还没有受过伤,这实在是奇耻大辱!难道,在茹人中竟然有这样的神射手,可以伤害到我吗? 不,那不可能,这一定是妖术的作用!我曾听说过茹人中有相当多的家伙会使用妖术,只要诵念咒语:“箭噌噌,如飞蝗,飞禽走兽无处藏。”就可以轻易射中三十丈高处翱翔的鹰隼,或是正在疾奔的花豹。一定是受过这种妖术加护的羽箭,才有可能伤害到我! 服庸驱动战车,转了个圈,再度面对敌人。我伸手拔下左臂上的羽箭,高声叫道:“我是彭侯刚,哪位勇士射中了我,出列吧,咱们来一对一较量高下!”茹人群中却并没有回应。这帮家伙,听到我的名字,全都胆怯了吗? 这一点点小伤,根本无法影响我的战斗力。我开弓搭箭,“噔噔噔”三响,射倒了三个茹人,距离最近的也在两百步以外。茹人们惊惶失措,纷纷向左右逃散开去。 我是在做什么呀?我们居住在潼水以南的彭族,为什么要到北方来征讨茹人呢?就因为茹人不肯承认鸿王为天子,不肯臣服于他,鸿王自己不肯动手,倒用一车玉帛来要求我出兵。虽然现在还不宜和他撕破脸,但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要削弱我彭族的力量吧? 且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罢!我彭族只会越战越勇,越战越强,小小的茹人,怎会削弱我的实力?不过话说回来,茹人的战斗力之强,确实是我以往所没能想到的。这些白肤银发的蛮族,看上去是这样孱弱无力,但走到战场上,却竟然出现了可以射中我的勇士,竟然一度使我军陷入苦战中! 这一定都是妖术的作用。我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终于被我寻到了他们的统帅旗帜。把手一指,服庸没有回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驱动驾马,向那个方向驰去。 我远远地向弓谙做个手势,弓谙再度擂响战鼓。擂鼓这种事,本来是应该统帅做的,但我实在不愿意放下手中的武器,却拣起鼓棰,于是干脆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世卿弓谙。想想已经完蛋了的鹏王,也有同样的嗜好——我不会和他一样,都只是个一勇之夫吧? 不,我的战斗是建立在绝对的自信上的,我绝不打没有把握赢的仗!除非形势所迫,必须要举起武器来迎击敌人,否则,哪怕是注定会平局的仗,我也不会去打。就因为这样,我才迟迟不和鸿王撕破脸。现在以我的实力,已经足以与他抗衡了,但却还没有必胜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