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节
大同也惦记清国,这个走向开化的野蛮国家朝气蓬勃、坚韧好战,绝对是个巨大隐患,不仅要限制其发展,还必须及早铲除,但明国或者另外一个汉人王朝取而代之同样危险,失败国家习惯于独裁专制、漠视民权、一旦翻身就是自由的死敌,也必须将其彻底削弱——清国南下符合大同的利益,但把明国削弱到何种程度也就是何时出兵打击清国不好掌握,动手打是肯定的,何时动手才是问题。 兵马司知事宋一鹤最初向众议院报上出兵章程:出兵时间定在清军占领南京之时,武昌、洛阳出兵十万扫荡江北、江南,大同、日照出兵十万攻击直隶、山东,得手后进军辽东,一年之内结束战事,须拨付军费八百万两——但谁也没想到清军如此神速,两个月就占领南京、杭州,这个章程成了笑柄,被宋一鹤很不好意思撤回了。 参众两院发怒了,这简直是儿戏嘛,必须追究相关官员,于是总理政务吴牲、度支局知事李建极、兵马司知事宋一鹤、领大都督府事务赵吉、协理大都督府事务薛显光都被召到议院问责。 总理府只问军政不问军令,战事指挥权属于大都督府,兵马司只也是根据大都督府的作战章程预算军费,再交度支局审议,最后由总理政务签字用章后交送议院,总理府实际上并没有责任,吴牲、李建极、宋一鹤三人纯粹是被召来陪绑,大都督府肯定跑不掉,但议事官不敢向老马贼赵吉发难,把矛头都指向薛显光,薛显光还无处推脱,赵吉不大识字,作战章程确实是他制订的。 联邦实行地方自治,各地自建巡检维持治安,巡检司几乎无事可做,去年底被众议院决议裁撤,知事方咨昆因为资格老被众议院推举为联邦参议官,这位曾经的大明新平堡参将在两院有知兵美誉,这次问责由他主持。 “薛显光,你是老军务,这种喝着酒、唱着歌就能打完仗的事亏你想的出,说清楚怎么回事!”方咨昆质问。 薛显光痛苦地叫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我以为明军在江北无论如何也能打三个月以上,至少消耗两万清军,长江防线也能守到明年开春,谁想到这个结果,就是一百万头猪也能挡一阵啊。” “你以前也说过北京城池高大坚固,十万头猪上城墙也守得住,结果瞬间就被闯贼攻破,判断战力难道能以猪做标准吗?”孙庭耀插话喝道。 薛显光抱头不语,到现在他也想不通,为什么绝对优势的明军会败得如此彻底,方咨昆摇摇头又问:“提塘司是否准确、及时提供了军报?” “提塘司准确探明清军南征的兵力、装备和攻击路线,并及时报告给大同,还向明国江北督师做了通报,但南京方面似乎没当回事。” 方咨昆想了想又问吴牲:“吴总理,明国江北督师史可法曾任西安府推官,在你手下干过,此人兵事能力如何?” “烈皇在日,曾想用冯元飚接替张国维任兵部尚书,冯元飚咬死不干,推荐了史可法,但烈皇最终选定张缙彦,你说他的兵事能力如何?”吴牲淡淡答道。 赵吉忍不住开口道:“这件事不是大都督府无能,而是明军太烂,我找来一个证人,前明军总兵、广昌伯刘良佐,够分量吧,你们问他就全明白了。” 刘良佐哥俩上个月到了大同,刘良臣被召回提塘司当差,刘良佐闲着没事干,在大同城里买了一所宅院正准备搬家,突然被赵吉叫来作证,心里吓得砰砰跳。 “刘良佐,江北四镇兵力到底如何?要说实话。”方咨昆严肃问道。 “高杰有四十万,我和黄得功、刘泽清各有三十来万,不过这都是假的,其实刘泽清只有万把战兵,我们其他三个每人大约有两到三万战兵。”刘良佐很老实地回答。 “如此说来,江北大约有十万精锐,为什么不抵抗就投降?”薛显光插话问道。 “当兵的拿不到军饷,听说清军那边按时足额发饷,呼啦啦都跑过去,这仗没法打呀,江北失陷不怪我们,都是朝廷抠门不肯掏钱。” “胡说,朝廷按你们每镇三万人,每兵每年二十两足额拨付,江北督师还特许你们在防区自筹粮饷,如何发不了军饷,是不是你们贪墨了?”薛显光拍案而起。 “我没贪墨!”刘良佐跳了起来,不过看到几百双眼睛都盯着他,又垂头丧气坐下,“我是拿了一点,但军中有规矩,上面的孝敬钱不敢少,下面的标营、亲兵、家丁也要足额发饷,落到我手里没几个钱,哪顾得上其他人。” 方咨昆冷笑道:“你们投敌的事也敢干,还须孝敬上面,我可听说江北督师一向清廉,他也收孝敬钱吗?” “这年头造反都无所谓,但就是不能坏规矩,否则死的很惨,史大人确实清廉,他守规矩,我们六四分账,他拿六成,我们拿四成。” “他妈的,这种时候还涨价,本官当湖广巡抚时还是五五分账,”宋一鹤忍不住叫道,但马上意识到失口,满脸尴尬解释道,“其实做上官也不容易,我那时虽然拿五成,但内阁、兵部、户部、都察院还有宫里太监都得塞钱,剩下的钱发军饷根本不够,经常还要倒贴钱,我真的很清廉啊,史可法一定也是如此。” “刘良佐,‘剃发令’人神共怒,尔等却助纣为虐,你的兵屠江阴,李成栋的兵屠嘉定,杀害同胞无数,罪恶滔天,你作何解释?”曾任江南学政的众议官陈昌言拍案怒问。 “我已经反正,不关我的事,一定是清军为省军饷怂恿他们干的”刘良佐声嘶力竭大叫,然后捂住脸摇头叹息,“当兵的穷疯了,为了钱什么都敢干,谁也拦不住他们杀人抢劫,我在军中也一样无能为力。” “都明白了,刘帅,您可以走了。”方咨昆站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刘良佐如蒙大赦赶紧跑了,出门时还差点摔一跤——议院好吓人呀,见皇上也没这么紧张。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官场就是生意场,所有一切都明码标价,守规矩公平买卖的都是清官,而贪官则是不守规矩的糊涂蛋,”李建极站起来望着吴牲、王继谟,两人一个是前内阁次辅,一个是前宣大总督,无可奈何点点头,李建极提高嗓门继续说,“诸君,我不希望大同联邦发生这种事,我们是这个国家的纳税人,有权要求每一两银子用的清清白白,所以我请求众议院作出决议,授权留驻各省的众议官监督驻军使用军费,同时请求参议院向各省派出巡查官。” “我同意,事实上参议院已经派拓养坤去河南巡视军务,必要时还可以再派人。”领参议院事务鄂尔泰说道。 “李尔增,你这是不信任总统一手创建的军队,我大同军不能接受这样的侮辱。”赵吉气愤地喝道。 “赵帅,我非常信任我们的军队,但南方有大批改编明军,你能保证他们不犯老毛病,这种毛病是会传染的,我们要考虑将来,你难道不怕光荣的大同军变得与明军一样?”李建极厉声回答,赵吉坐下不吭声了。 “我没想到明国腐化如此严重,不亡国没有天理啊,大都督府同意向各部下令接受两院监督,”薛显光脸色苍白站起来,努力平静一会儿又说道,“清军八旗大约十万兵力,直隶、山东编练了二十万绿营兵,江北又收降三十万明军,总兵力已超过六十万,不能再让其发展了,明年开春后必须动手,但我军目前不过十万,至少要再动员三十万人,你们估算一下能拿出多少军费,给多少钱我打多少仗。” 薛显光摇摇晃晃走出去,赵吉叹了口气也跟在后面,议事厅剩下一帮议事官们面面相觑,失算了,当初以为明军虽然必败无疑,但肯定能消耗清军部分实力,等到双方打得精疲力尽,大同军就能出兵收庄稼了,但实际情况却是明、清两军都消耗不大,而且还合流了,如此一来战事规模必将扩大,军费消耗也一定惊人,大同联邦承受得起这个代价吗? “诸君,我们无法逃避这场大战,唯有集中国力才能取胜,总理府及各级官署一直在努力,联邦去年税收达到五百万,今年可望接近八百万,但这点钱远不足以应对战事,你们不同意加税,那就请把银钞局交给总理府,我请求你们!”吴牲本来也想走,但想了想还是留下再多说几句。 《银钞局章程》早在三月中既由参众两院表决通过,其参照荷兰的商事规则规定银钞局归属议院管辖,设立十三人董事会为决策机构,九人监事会为监察机构,其中九名董事、五名监事由银钞局股东推举,四名董事由众议院指派,四名监事由参议院指派,接受两院指派的董事、监事表决一致即可享有否决权——这是一个各方妥协的结果,却只给总理府保留了依据银钞局董事会决议任免知事、同知、主计的权利,吴牲愤怒了,拒绝在决议上签字,《大同宪律》规定政务法令须经总理附签再送交总统核准,他不肯签字,法令就无法生效,总理府与两院为此明争暗斗了好几个月。 议事官们显然不想让步,全都保持沉默,吴牲叹口气继续说:“自汉孝武皇帝铸五铢钱,铸币大权无不握于朝廷之手,历朝历代经验告诉我们,铸币权国有方能天下一统、国势强盛,也才能集中国力抵御内忧外患,你们有顾虑可以理解,但我可以保证,增发银钞绝不超过两千万,并参照南宋发行会子之法,三年为一界,期满以金银收回,如不兑现,天下骂名由我吴牲一人承担,诸君,有国才有家,联邦面临生死大战,需要你们的支持。” 吴牲的建议很合理,大同国泰民安、工商发达,天下白银滚滚而来,银钞局尽管不断加铸银币以收回银钞,库存白银还是有增无减,已接近四千万两,而目前市面流通的银钞才不过一亿八千万两,有些地区甚至出现银钞溢价的情况,再增发两千万两完全可以承受。
终于有人开口了,孙庭耀理直气壮反驳道:“我们认为有家才有国,民之不存国又安在?历朝历代收铸币权为国有,以大钱做小钱、小钱当大钱的例子数不胜数,南宋发行会子,屡屡拖延兑现,至其亡国仍有大量旧债未偿,明国之初甚至滥发宝钞搜刮民财,其后又以杂银烂钱充斥于市,可见铸币权国有更容易成为朝廷横征暴敛的工具,天下之乱莫不始于此,这样的治乱循环有意义吗?” “鹿友,总理任期只有五年,我们却要世世代代经营生计,我们相信你的为人没有用,包括我在内,任何人坐在你的位子上都控制不住发钞的欲望,”鲍震摇头晃脑站起来,指着陪议席上一位年轻人向众人高声说,“诸君,为长远计,银钞局必须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自由党今天请来一位青年才俊——自由党明日之星、大同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孙枝蔚、孙豹人,请他给大家讲讲其中的道理。” 孙庭耀带头起立鼓掌,他这个侄子太有出息了,进大同大学读书不到一年便展露才华,尤其对荷兰银行经营之道研究极深,银钞局知事黄达断言自己的接班人非此人莫属,不但将其收为弟子,还推荐他教授经济之学。 孙枝蔚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议长王继谟微笑着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走上前台,他红着脸看了一眼台下的叔父和师傅,定了定神讲道:“学生以为国力的根本在于工商,工商的根本在于货币,而统一、稳定的货币是重中之重,所以有以下浅见请诸位前辈评鉴。” 孙枝蔚渐渐平静下来,像给学子们授课一样侃侃而谈:首先是废两改元,联邦工商飞速发展,银币、银钞已稳稳占领市场,再用银两计价不合时宜,不如直接以银钞局发行的七钱二分银币为元计价,银钞也应做相应的改变,残留的杂银劣钱一律视为非法货币驱逐出市,以此统一货币;其次,大量铸造金、铜辅币,大同联邦资源丰富,不仅有银矿,还有金矿、铜矿,应开金、银、铜交易所许其自由交易,根据三者交易情况确定金、银、铜币的比价,将货币银本位逐步过渡到金银铜混合本位,提高银钞的兑付能力,以此稳定货币;再次,加大银钞发行力度,联邦疆域不断扩大,人口也大幅增加,对货币的需求量也在增长,过分谨慎反而限制工商发展,按联邦目前的金银铜库存再加发两亿银钞毫无问题;再次,应增加债票发行量,联邦税收逐年剧增,兑现债票的能力不断提升,以联邦税收为担保发行债票可民不加赋而收天下之财,一可用于工商再发展,二可解决军费燃眉之急。 “这一切的前提是货币信用,必须保证银钞能随时自由兑换金银铜实物货币,所以学生提议——无限法偿。”孙枝蔚最后说道。 “狂妄,历朝历代只有蒙元承诺过无限法偿,但如果白银外流又如何保证兑现,银钞岂不成了废纸,蒙元亡国的原因即在于此。”吴牲听不下去了,激动地站起来大吼。 “货币混合本位正是防范白银外流,而且我坚信联邦的未来。”孙枝蔚毫不退缩。 议事厅内只有吴牲与孙枝蔚的争吵声,其他人保持沉默,过了很久李建极站起来苦笑道:“十全十美的事从来没有,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后人会想出解决办法的,我赞成无限法偿。” “我赞成无限法偿。”包克图银钞行老板孙庭耀说道。 “我赞成无限法偿。”民生银钞行老板小代王说道。 “我们赞成无限法偿。”议事官们举手高呼。 疯了,都疯了,这个消息要尽快告诉总统,算了,那也是个糊涂蛋,还是去找李富贵吧——吴牲气得拂袖而去。 “做官的人总是自以为是,我们保护自己的财产有什么错,”众议官王重新瞟了一眼吴牲的背影,挥手对众人说道,“我提议改官制,让他们以后老实点,我们以身作则,以后改称众议员、参议员,他们也不能再叫大人、老爷。” “当然要改官制,联邦如此之大,在编中枢官员、吏员却不到一千人,人家太辛苦,要给他们升官、加俸禄。”鲍震诡秘地说道。 议事官们哄然大笑,联邦官员确实太苦,挣的不多活还不少,总理府几次要求扩大编制、提高官员待遇,议院都以手头太紧为由坚决驳回,官员们对此怨声载道,连总统李榆也抱怨收入太低,还不如他收养的小定王——那小孩一个月有一千两收入,总统俸禄却不到一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