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番外】虚境的梦魇(2)
【三】自我意识觉醒 梦境世界的时间流逝似乎比现实世界要快一些。现实中的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梦境世界的我已经和妮娜来往了好几年的书信。就在上个神恩日的一周前,学院放假,她的父亲寄了一封信给我的父母——他们都是平民;领主看重我并不意味着我的家庭情况能够青云直上。信上说,妮娜一家在城里生活得很好,妮娜甚至因为她美丽的容貌和动人的嗓音,而被兰德里的歌剧院所看上,未来的光明前途可期。 在信的末尾,妮娜特地加了一句:“向我最好的朋友亨特亲切地致意。” 亨特是这个世界的“我”的名字——至于为什么到现在才知道,请容许我稍后解释。初次受到来信的时候,我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愉快的眼泪;现在虽然好了很多,另一种懵懂的情愫却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我的思想不可控制地萦绕在记忆中的妮娜的身影周围,朝思暮想,而且确信对方也是这么思念我的;这种情绪甚至蔓延到了现实世界的我身上。我偶尔会走神,会沉浸在对少女的思绪中,为一个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姑娘迷恋不已。 但是学院的课业繁重,立下的誓言不容我放纵自己。我的假期并不多,至少远不如现实中的寒暑假和其他大大小小的法定节假日,而妮娜的唱功和表演训练亦不比我轻松多少,在没有现代道路和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实在很难见面。再说,现实中的我正面对着比小学时多得多的功课,又是寄宿学校,回到梦境世界的频率比儿时低了很多。 是的,曾经的我一度以为没有记录下那个世界的学习经历,是因为在现实中已经够劳累的了,朦胧的梦境中那些无关紧要的片段很容易被遗忘。但是后来,在某一次格外清醒地进入梦境时,我逐步发展的高等认知能力和现代教育塑造的相对严密的思维让我察觉到了异常的蛛丝马迹。我会尽力描述清楚那种不真切的感觉碎片经过推理后得出的信息。 我在学校学习的是某种魔动机械,某种炼金药剂,某种关于奇思妙想的学问。这门学问像架空作品中的那样强调天赋和领悟,与现实中我所学习的科学实验方法格格不入,不仅违背了新学到的好几条物理定律,整个体系的逻辑基础根本就不是人类所能够想象的——我后来了解了诸多宗教的修行法门,但没有一门像那一样无法被人类大脑,从二元论或唯心主义的角度没法被人类心智所理解。 没错,就算是粗略了解,比如基督教的“俗人”Laity和佛教的普通信众那个级别,都做不到。我在梦境世界的时候可以学习、思考它们,但梦醒之后的脑海中却空空荡荡。我想我不该在这个我自己都无法验证的话题上浪费时间,还是继续说梦境世界的“我”的经历吧。 我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学院的初级课程。雷克斯伯爵对此很高兴,同时也对我表示了一如既往的关切。他说作为他的追随者而不是下人,在专业知识和技能之外,还应该涉猎人文艺术美学的领域。在这次长假的某一天里,雷克斯伯爵在进城时带上了我——这算是我有生第一次去兰德里城。哦,见到我之后,妮娜一定是非常惊讶和高兴的! 我和伯爵一行人在微微的细雨中动身离开了伍德福德镇。秋风虽不强劲,却带着一股寒意,树上的叶子在簌簌地下落。在落脚后的第二天,伯爵带我去兰德里剧院看戏。 平心而论,这个时代的剧院在硬件设施上和现代没得比,但在我心里,这出戏是我所看过的最好的一出——当然直到现在我也没看过多少戏。舞台上的妮娜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平凡的剧情设计无法掩盖表演者的真情投入,她太美了,我想,记忆中的稚嫩身影逐渐换上一副属于少女的明艳容颜。 演出结束后,我向雷克斯伯爵申请到妮娜家去拜访。伯爵给了我一个戏谑的眼神,欣然应允。 兰德里城的住宅密集度远胜于伍德福德那样的乡镇,但和现代城市一比就小巫见大巫了。妮娜父亲的事业似乎发展的不错,房中家具和装饰十分得体,呈现出一种富足的样子。这位几年不见的叔叔对我非常客气,而他的新太太——也就是妮娜的继母,也面色和蔼地请我喝咖啡。 不过他们的招待我没什么兴趣,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妮娜身上。她不再是一个伍德福德小镇上的姑娘了,举止文雅,礼数周到。初次的对视让我脸庞微微发热,对方的视线显得有些生疏,不过随后就小碎步朝我跑过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会像儿时玩耍那样忽地搂住我,或许甚至会激动地亲吻我的脸颊;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的脸上泛起了好看的红晕。 “到我的房间里吧!” 妮娜欢快地对我说道,一如数年前我到她家玩的时候。少女的闺房比当年宽阔多了,各种精美装饰丰富多彩,图案优美的地毯干净整洁,窗帘收到两侧露出透明的玻璃窗,一面一人多高的华美镜子竖立在床铺的侧面。 我的心里感到非常高兴。我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情想问;而且我相信面前给我倒茶的少女也怀着同样的想法。但是我的血却涌到脸上来了,心跳得比什么时候都快。我对此觉得很难为情,有些不敢正视妮娜的双眼,可这种想法和情绪反过来又加剧了我的尴尬症状。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凝视妮娜的双眼时,她脸上的红晕却在不知不觉中淡去。我们在些许难为情和久别重逢的欣喜中谈论了很多事情。她向我倾诉了这些年在歌剧院的学艺生涯,尔后取出一本书,也许是某个不知名的剧本,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念给我听,又唱了一支风格唯美的歌。这些充满了浪漫情调的才艺展示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她所念的是关于她自己,也是关于我的爱情,字里行间都和我当时情迷意乱的思想恰好吻合。 作为回应,我也简单地介绍了我在学院的学习经历——遗憾的是当我清醒过来后,这一部分内容也随之消失在我的记忆中。不过妮娜对此似乎不置可否,尽管我能感受到她对于我在学业有所成就是很开心的,但是这种情感并没有过多地表现在语言上。 伯爵在城里还有别的事情,我知道的信息有限,只能确定是在三天之后离去。临别前夕,我决定将心中埋藏呃情感吐露给朝思暮想的姑娘。我觉得我们之间因岁月而产生的隔阂已经消除得差不多了。 那天妮娜的父母有事出去,她一个人单独在家接待我——这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出乎意料的是,就在我斟酌着该怎么开口时,她却率先打开了话匣子。 “你来得正好。” 她是这样对我说的,看向我的目光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我原来想叫我的父亲去告诉你,或者是等你离开后寄信给你,不过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当面说出给你听比较好。明天我就要到安德雷斯公国去。如果我想要在艺术上有一点成就的话,我非得这样做不可。” 这个消息对于当时的我来讲,无异于晴天霹雳——我想对于梦境世界的“我”来说,这道霹雳恐怕还要更响得多。我觉得整个的房间在打转,心脏剧烈地收缩,好像要爆裂似的。我几乎要哭出来,悲哀二字就差写在脸上。我发现妮娜的双眼也开始泛红。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眼里藏不住东西!” 她的这句话给了我开口的勇气。我握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告诉她,我是怎样始终如一地爱她,我是如何在思维的海洋中凝聚她的身影。当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妮娜的面孔变得惨白。她放松了手,同时严肃地、悲哀地回答说: “亨特,我小时候一起玩的哥哥,请不要把你自己和我弄得痛苦吧。我将永远是你的一个好meimei——你可以相信我,我也请求你相信我,听听我接下来的忠告。” 妮娜说着把她柔嫩的手贴到我灼热的额上。 “你还像个孩子,就像我们小时侯在那棵柳树底下一样。即使隔着这么远,我在兰德里城都能听说你的事迹,你的异想天开,以及将那种异想天开变成现实的神奇本领。你知道的,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要去实现。现在拾起你的理智吧,如果你在6年结业之后仍然挂记着我,我们会再见面的。” 在这一刻,尽管面前的少女用“哥哥”这个词称呼我,我却觉得她像个成熟的jiejie——毕竟现实世界中的我也不过是个13岁的孩子,而妮娜至少也有16岁了,我估计是17岁。那一夜,现实中的我在凌晨2点多醒来,再也睡不着觉,眼角渗出的泪水沾湿枕巾。 那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进入那个世界。等到下一次回归这个梦境的时候,我发现亨特——也就是“我”,已经在高塔中拥有了自己的房间。梦境世界中的我由于时间流逝速度的原因,高等认知能力的发育速度显然快于现实世界的我。 那天傍晚,我合上厚重的书本,走到窗台边呼吸新鲜空气。不远处是被称作“古代花园”的遗迹,在学院的管理下特地保持了一种荒废的景象。倒塌的石雕上爬满了藤蔓,残破的花坛中随意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附近的孩子们在曾经华丽的长廊上奔跑嬉闹,为夕阳余晖下的萧瑟景象添了几分活力。 这一幕勾起了我对童年时期的回忆。那时我和妮娜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在伍德福德的废弃花园中肆意挥洒时光。往日的情形历历在目,树林中倏地冒出的手持花篮的少女,垂至腰际的乌黑柔顺的长发,前额处编织成两缕的青丝,宝石般闪亮的瞳仁,泛着羊脂玉光泽的娇嫩肌肤……我的思绪沿着时光长河回溯,在恍恍惚惚的追忆中吃过晚饭,直到因困乏而遵从生物的本能睡下。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黑暗如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某种难以捉摸的神经冲动在我的大脑里泛着微波,自心灵深处涌起的无名悸动让我下意识地说出了一句话。 “是时候回去了。” “亨特?”我迟疑了一下,用同一个声音问道。 “你是?” 然后我就醒了。在现实世界,我自己的卧室里。 【四】梦寻卡尔克萨 “我”,或者说亨特的自我意识觉醒,并没有带来类似于双重人格的精神症状。现在可以回到早先的一个问题了:为什么我在梦境中花了很长时间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亨特?因为此前——我的意思是在妮娜写那封信之前,梦境中的我并没有想过要用某个名字来指代自己。 我仍然可以在某些夜晚进入梦境世界,成为亨特,但那些情迷意乱的思绪已经影响不了我了。这真的很奇怪。在梦里的时候,我叫亨特。我的记忆告诉我,我曾经在假期多次流连于马布赛特河畔的废弃花园,在那些每年更替却又好似永恒不变的植被之间沉思,在黄昏中,在秋风中默默地注视着花朵凋谢的废弃花坛。但回忆这些经验并没有在我的心智中唤起对应的情感。 然而在当时,梦醒后的我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另一些由这几段记忆所带来的,某种更为晦涩难懂且令人不安的暗示上。 或许是作为现实中的我那平淡无奇的生活的一种补偿,我曾在夜晚漫步于伍德福德这个奇怪、古老而且不属于我所处的世界的城镇里,游荡在某些位于隔绝现实与幻梦的不可知境界线彼岸、可爱而又不可思议的花园中[2]。我能感觉到这种惬意的自由,但又难以确定这究竟是梦境世界的“我”的真实经历,抑或是另一个奇妙的梦。 啊,多可笑!我竟然在怀疑梦境中的经历是另一个梦! 在几次我的理性思维保持的较好的时候,我对这个世界的细微之处进行了考察。尽管没有粒子物理之类的东西,我仍然借助显微镜观察了收藏在学院的标本,以及我随意拾取的树叶和虫子尸体。我特地选择了中学生物课不会涉及到的那些物种,并且惊讶地发现那里边的细节是如此的丰富多彩,而遵循的生物学定律又是那么的不合常理。 我开始怀疑——以更加严密的思考方式——这个世界是否是真实存在的。现实中的作为人类的我绝对不可能用大脑计算如此庞大的信息量,我想恐怕连一方通行那样的虚构角色都做不到;而倘若认为那是某种实时动态生成算法,那一定是我所知道的最强大的算法。 缸中之脑?骇客帝国?这些无法被科学范式所验证的假设并没有阻止我继续做梦。学院里的知识和技艺依旧在梦醒时分被遗忘——准确地说,我想它们仅仅被记录在亨特的思维器官中。随后不久,现实中的我迷上了名为英雄联盟的网络游戏,每个周末都和好友杜沐玩得不亦乐乎,再加上对热血网络文学的兴趣产生,探索梦境世界真相的工作也因此被搁置了。 这段时间里,新的梦境留下的记忆愈加模糊。我当时并没有留心这个问题,直到我即将离开我的初中母校时,我才猛然惊觉,并在极度的懊恼和悔恨中将早年的梦境一并记录下来,以备不测。我开始学习冥想,调整入睡的时间,逐渐回到一年多前的状态。进入亨特所在的梦境世界仍然是一件需要运气的事情,我无法保证在哪一次入睡时一定能做到。也就是从这时候起,苏醒后的我察觉到某种更为晦涩难懂且令人不安的暗示。 最初的端倪出现在某次花园追忆的时候。那时候我独自漫步在黄昏下,不知怎地想起和妮娜并肩漫步在河堤的人行道上的情景。夕阳斜斜地照在我背后,在身前的地面拖出长长的影子。我想象着我和女孩的影子在日落西山中愈来愈模糊,直至融合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尽管实际上身边什么也没有。 废弃的花园十分荒凉,似乎自我俩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孩子来这里玩耍。我记得,在这边的一个小花园里,长着一棵接骨木树;在稍远处的另一个小花园里长着一棵老柳树。这景色从未像现在一样让我感到亲切,却也不曾像现在一样让我感到阴冷。从前穿过的黑穗醋栗和醋栗丛,位于接骨木树和蕨类植物间隙的草坪,还有那躺下后可以闻到野花芳香与青草湿润气味的柳树下的树荫,在我眼里是如此的幽深诡异,既突兀而又不失和谐。 就在这时,地平线上已然模糊不可见的夕阳似乎跳动了一下,整个天空一下子就变得暗淡幽深。我忽然有一种抬头仰望的悸动,并且立刻遵循着它如是做了。一轮圆月高挂夜空,数不清的星星在现实世界中难得一见的清澈天幕上闪烁。不对,记忆似乎出现了问题。我看见了从来都不曾知道的东西,其他的世界与其他的星系……黑暗……星辰看起来好像是黑色的,而将我笼罩的黑暗看起来好像是光[3]。 我大叫一声,也许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也许是对心之所向的喜悦,总之某种过于强烈的情感令我的每根神经都感到刺痛。随后我惊醒在现实世界的床铺上,浑身都是冷汗。 在这之后的数次梦境中,我都以类似的方式惊醒,而陷入休眠的理智却不足以支撑我从中找到现象背后的本质——至少是某些导致事情发生的原因。直到七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带着几乎等同于清醒时的理智进入这个世界,我才终于将自己的探索推进到下一个阶段。 那时我刚从学院毕业,在决定动身前往安德雷斯公国之前,我突然有种想到森林里看看的念头。第二天上午,我离开家中,穿过因交易日而变得热闹的集市,沿着熟悉的道路往郊外走去。人群的喧嚣很快便被我抛在了身后,随着我越走越远,人声渐稀,最后的那一丁点终于是淹没在荒野所独有的寂静之中。 路面开始变得破旧,两侧的植被茂盛而浓密,最后延伸到森林深处的只有一条小径。崎岖不平的地面和裸露在外的树根岩石给我的行进带来了不少困扰,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选择好每一个落脚点。今天是阴天,本就虚弱的阳光在穿越了茂密的树冠后所剩无几,幽暗的林子里比往日更觉寒气逼人。
层层障障的高大乔木和灌木沆瀣一气,构成了脆弱的凡人所不可逾越的无形壁障。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脚下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与意识,在这些枝桠与树叶组成的迷宫中以它那独特的、人类所无法理解的心智欢快地穿梭游走,将行走其上的满怀好奇的我引向未知的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感到有点慌乱。这条路我应该很熟悉才对,从儿时和妮娜一起来,到分别后独自漫步在林间,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产生某种陌生的感觉。更奇怪的是,眼前这些在现实世界中难得一见的荒野景色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放松;相反,它在我的心灵中唤起某种难以琢磨的情感,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渺小,而四周枝繁叶茂的橡树、榛树和花楸树却在扭曲中变得越来越高大。 我感到有些头晕,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向林间的空地走去——那里同时也是我和妮娜的“秘密基地”。大脑好像有点供血不足,我的视野偶尔会变得模糊。我走的太深了,已经来不及回头,尽管身体的异常出乎意料,我的理智还是提醒我必须走到那儿,好好休息一阵,否则倒在这寂寥无人的树林里,谁也不能来救我。我扶着树干跌跌撞撞地前行,最后在四肢发软、感觉神志快要被吞噬掉的时候,我抵达了那处空地。 在眼前的视野彻底湮没在黑暗中前,我找到了以前休息用的,用树皮和干草搭建的床铺。去年的干草散发出一股霉味,但我已经没有精力去更换新的了,只是一股脑地摔倒在上边。在眼皮完全合上的前一刻,阳光在某种镜面上的反射光照进了我的眼里。 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不记得这里有小溪。耳边隐隐传入的声音逐渐模糊,而我的意识也开始陷入沉睡。 醒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不存在的被子,发现并没有回到现实世界。 我环顾四周,林间的空地里,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清澈透明的溪水在朝霞的微光下像镜子一般反射着粼粼波光。再看身下的“床铺”——那不是我去年修整更新过的树皮和干草组成的床,而是其他什么人随意堆放的草垛罢了。 我这是到哪了?哎呀,完全走岔了。 心里寻思着这一带的溪流大多汇入马布赛特河,我决定沿着它流动的方向走下去。我快步走过长长的一段灌木丛,费劲地爬上一个山冈,试图在高处眺望远方。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景象并不是我所熟悉的——我正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是绵延不绝的林海,郁郁苍苍,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头。 这片森林由异常巨大的树木所构成,这些不知名的庞然大物密密茂茂,粗壮硕大的枝梢相互交错,宽阔厚实的绿叶繁盛地伸展开来,织成一张张碧绿的幕布。我集中注意力,以绝对精准的动作沿着陡坡下行,踏入那些似乎亘古以来不曾有人涉足的原始领域。 虽然还看不到太阳,但我想日出之时应该已经不远。空气阴冷冰寒,但我认为这是出于意识的推断而不是身体的感受,因为我感觉不到丝毫凉意。低垂的铅色云层笼罩着眼前这片阴郁的森林,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都宛如威胁或预兆——暗示着邪恶,预言着灾祸。无论鸟兽还是昆虫都无影无踪,唯有风如叹息般吹过枯树的败枝[4]。 我忽然感到极度的恐惧。伍德福德郊外的小路虽已废弃多年,行走其间仍然偶尔可见一两块歪斜的橡木路标,但是在这里,尽管我没有办法在梦境中估量时间,却一块也没有见到。这些树,这些参天大树,这些散发着最原始的生命之美的树,从未向现在这样让我心悸,让我惊慌失措,让我越来越迫切地希望能寻见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哪怕只是一块残破的路牌,两道浅浅的车辙。 随着我一步步的前行,脚下的地势愈发险恶,蜿蜒的行径让我难以确定方向,而四面八方的高大而古怪的植物们仿佛化作一堵堵巍峨的岩壁,不断地向深陷其中的我挤压,挤压,像是要将这个因好奇而贸然闯入世界边缘的原始碎片的渺小生灵碾碎。我猛地停下脚步,高高地仰起头,试图从上方巴掌大小的天空汲取到能够支撑我走下去的些许新鲜气息。 天空中高高地悬挂着两颗黑色星辰。不对,那我之前看到的朝霞是什么?云层呈现出一种荒诞的铅灰色……灰色,脚边灰色的杂草低垂着头颅,仿佛正向大地耳语某种恐怖的秘密。然而,却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能打破笼罩在这片凄凉之地上的令人颤栗的沉默[4]。 我的精神似乎在超越极限的恐惧中突破了rou体的桎梏,身形如同飞翔一般快速穿过这片笼罩在不祥中的森林。视野内的一切都在飞快地向身后逝去,人类那低劣的运动视觉无法捕捉这么迅速的景色变换。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停下脚步观察周围,从我四周延伸出去的是荒凉的平地,地上长满了又高又密的枯草,草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一些枯树稀稀落落地生着。许多形状奇特、颜色阴暗的岩石以很远的间隔兀立在草丛之中,但它们彼此之间仿佛有一种无声的理解,正在交流令人不安的信息,并且抬着头,似乎在等待某种早已被预知的事件发生。 草丛中横陈着一些风化的石块,这些石块明显是由工具凿刻而成。如今它们早已裂开、破碎,覆上青苔、被半埋进泥土,倾斜成各种角度,就是没有保持直立的。那些四处散落的更大的石块,则无疑是壮丽陵墓和宏伟纪念碑的遗存[4]。岁月抹去了残破石雕上原本可能存在的文字,但在我不厌其烦的仔细搜索下,我还是从其中一块保存得相对完整的石碑上读出了用上古语言书写的词语:“卡尔克萨”。 亨特的记忆里有这方面的信息。我所能记住并叙述的,是“卡尔克萨”这个名字,代表着一个被冷落、被遗弃、被遗忘的地方,禁忌书籍中名闻遐迩的古都,从未有考古学者寻找到的史前遗迹。我沿着残垣断壁间依稀可辨的旧日道路前行——至今我也没法得知当初这么做的动机,或许那场梦境最初的、我自以为的“几乎等同于清醒时的理智”本就是虚妄。 后面发生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不清,即使以梦境的眼光来看也实在太过离奇怪异。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天空中悬挂着黑色星辰的卡尔克萨,在深渊般的双子恒星沉入哈利湖中的午后,心中的阴影挥之不去[5]。“大”与“小”之间的相对关系被彻底颠覆了;“引力”“空间”和“时间”的概念从构成它们的最基本的信息单元层面上支离破碎……不,信息是秩序的表现,更适合称之为“本质”的东西,无限组合,无穷多的可能。“存在”是无限的,“虚空”是永恒的…… 我无从得知在当时是怎样的亵渎力量作用在我的心灵之上。在双日淹没在黑镜般的湖面之后,思维混乱不堪的我——我甚至无法确定那还是不是我——鼓起一种疯狂而背离秩序的勇气,来到已成废墟的卡尔克萨城的边缘,朝那骇人的深渊中看了一眼。 湖面倒映着的是我的身影——不是亨特那张充满了异域风情的脸,而是现实中名叫许明山的我,黑发黑瞳的那张脸。不,那不是单纯的倒影,它张开嘴了,它说出话了……Ia!Ia!Hastur!Hastur……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又哭又笑,因恐惧而颤抖着,将能打开的灯全部打开,然后蹒跚着爬回到凌乱不堪的床上,在满脑浆糊中度过了黎明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