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假于马者】
一大清早，宗泽便叫府中下人将几十位门客全部聚集到了府堂之中，落座之后，这些位‘贤士’不见宗泽和文子逸的身影，居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蓄起了家常！ 在这人之中，只有一人“不与世俗同流”，这人四十上下，相貌平平，一袭白衣上还打着几个大大的补丁，面对着身边同僚们叽叽喳喳的叫喊，这位爷竟然玩起了闭目养神。 府堂之内本来清幽典雅，却被这些人弄得乌烟瘴气，这时，门外走进一位武将校尉，见到眼前情景，这位‘冷场官’勃然大怒：“身为门客不知检点，在这喧哗成何体统！宗大人来了，都给我闭上贵嘴！” 几十个门客一听这话顿时鸦雀无声，刚刚的‘菜市场’顿时变得肃静下来，这时，就见宗泽带着一个身着青衫缎袍的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衣冠整洁，仪表堂堂，一身儒雅英武结合之气，与在场的这些位相比，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暗亏不如。 宗泽与那男子拓步进了正堂，看着这些门客肃然起敬的样子，宗泽轻咳一声，开口道：“诸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文参将，今后便是你们的同僚了！” 底下一听这位雅士便是文子逸，便又开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最让人为之抓狂的便是这两句：“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传出来的？你看这位文公子长的如此洒脱，哪里像是宗老大人的私生子吗？”“面相还算清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个有怪癖好的主儿，难道？” 文子逸听得真叫个刺耳，这都什么人啊！宗泽向来只器重这些人中少数几个有真才实学的偏偏雅士，对于其他的那些长舌大叔还真是从来没有过接触，招募贤士的事宜都是由管家一手cao办的，讲起来也不过是多双碗筷的事儿，此时一听到这些胡言秽语，宗大人登时就怒了，厉声喝止道：“一群乌合之众，休要胡言乱语！” 一见主人动了怒，众门客连忙诚惶诚恐地闭了嘴，宗泽这才转身对文子逸道：“座下门客俗不可耐，让文参将见笑了！”文子逸连忙挥手淡笑一声，纵是心中有气，但这节骨眼可不能损了宗大人的面子。 片刻之后，宗泽叫出了席间的六七个白衣男子，对文子逸说道：“这些位都是曾为本官出过谋得真学士，贤侄可以与他们多多接触！”文子逸深施一礼，对眼前这几个男子道：“在下平江府人士文子逸！” “嗯，不错，吾尝闻吴江之地太湖之滨人杰地灵，俊才辈出，今日一见，果然非虚！”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闻言拱手笑道：“在下磁州人士何远杰！” “久仰，久仰！”文子逸连忙颌首道，何远杰指引着身后众人一一介绍道：“这位是真定人士卢才、承德人士钱贺知、广陵人士欧阳俊！......”文子逸忙不迭地与这些深受宗泽赏识的俊才一一作揖过后，宗泽便开言道：“以后就是自家人了，希望你们能够多多往来，多为汝霖献出奇谋！” 寒暄过后，文子逸打量了众人一番，便坐到了那位昏昏欲睡的中年门客旁边，不经意的一撞，却让这位糊涂虫浑身一颤，中年男子睁开了一双凤眼，带答不理地看了看身边的文子逸，文子逸淡笑一下，本想结识一下，却不料迎来的却是一个重重的白眼，身边这位仁兄连话都没说，便又重新闭上了那双深陷的大眼。 门客生涯刚刚开始，文子逸便被身边这些位白吃白喝的同僚弄得苦不堪言，乏味的一天就要过去，临走之时，居然有位同僚堂而皇之地文子逸要不要与自己一起去‘兔园’逛逛，文子逸听了这个词儿便一口回绝下来，敢情这宗府门客还有好这口的，耐人寻味，发人深省！ 本以为这第一天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去了，自己却好像坠入了淤泥，文子逸可真是抱憾终身，孰料刚一出了府堂，便被那位还算斯文的门客何远杰拦住，看得出来，何远杰为人豪爽，就见他与其他几人来到文子逸身边，彬彬有礼地拱手道：“宗大人今夜要与我等八人饮酒议事，还望文公子能屈驾前往啊！”文子逸闻言不觉一怔，在心里默数了一遍，一共才七个，好奇心趋势之下，文子逸连连点头，并做不经意状问道：“不知那位是？......” “哦，你是说穷才吴坚吧？”一直保持沉默的钱贺知问声应道，“穷才？”文子逸不觉感到错愕，何远杰连忙道：“呵呵，休听他诳言，吴老只不过是家境贫寒些！” “哦，那不知这位吴老现在在哪？为何没有与诸位仁兄一同来往？” “呵呵，吴老赶回家去给自己的妻儿送饭食去了！”钱贺知笑着回道，文子逸越听越怪，何远杰连忙解释道：“哦，文公子有所不知，吴老家境贫寒，又有老妻和一双儿女，仕途屡屡不第，年过四旬了，却还是个秀才身，真个是有才无处使，宗老大人这才将吴老安顿在府上，谁料吴老脾气古怪，不愿与人交谈，每天都是早上来，晚上去，临走的时候还不忘给家中老小带些剩饭剩菜做吃食！” 文子逸听的就快怆然泣下了，没想到这宗府还是个福利机构，何远杰接着又道：“文公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尽快赶去吧，酒宴一开，吴老就会出现的！呵呵！” 文子逸对何远杰和这几位倒是好感甚佳，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奔着宗府宴厅去了，宗老大人已经叫下人备好了酒宴，孟少陵在门口等候着文子逸等人，见到宾客已到，孟少陵上前招呼道：“几位请进吧，宗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一进宴厅，文子逸便倍感清爽，宴厅内装点清幽，没有一丝瘴气，八仙桌上摆满了清淡的小菜，几个家丁正饶有秩序地布置着酒水，宗老大人换了一身青袍，这会儿正坐在八仙桌旁，看到文子逸、何远杰等人，宗大人起身笑吟吟地道：“几位终于到了，来来，这边坐！” 文子逸送目望去，除了这些位门客之外，八仙桌上还坐着四人，有两人自己认识，正是磁州御史林远和沧州知事杜充，另外的两位宾客皆身着校尉甲胄，文子逸等人落座之后，宗泽笑吟吟地介绍道：“子逸啊，这两位大人你一定认得了吧？” “认得，认得！”文子逸说着与林远相视拱手而笑，杜充也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文子逸，文子逸却只是瞟了一眼，弄得杜充一脸讪气，宗泽对这位沧州知州飞扬跋扈的性子也是厌恶不已，无奈两人不相隶属，所以一见文子逸此举便视若不见，继续对文子逸道：“这二位将军是磁州军中的左右骁将魏玄、陈汀！两位将军骁勇善战，素慕贤侄大名，所以这才争相着要来见见你！” 魏玄和陈汀两人连忙举杯向文子逸示意，魏玄饮过一杯后便cao着粗狂的声音开了口：“久闻文参将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魏某拜服！”文子逸连忙还礼道：“哪里哪里，都是传闻罢了！呵呵，魏兄，请！”文子逸说着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宗泽左右看了看，忽然若有所思地道：“怎么吴老还没到？少陵啊，再着人去门口看看！这个吴老啊，呵呵！”孟少陵应诺走出门去。 宗泽怕怠慢了这些客人，连忙请道：“来来，咱们先畅饮一番，这个穷才吴老，就喜欢宴席中道才肯出现！”文子逸不觉心中暗暗自嘲：穷都穷的这么轰轰烈烈、人尽皆知，这位吴老可真是真寒士啊！ 就在这时，孟少陵闪身走进宴厅，宗泽忙问道：“怎么？吴老来了吗？” “回大人，吴老来了！”说话间，已经听到了外边传来阵阵干咳，不一会儿，文子逸看到了白日那位在自己身边打着瞌睡的同僚，此时吴坚已经换上了一身灰袍，仍是那张像是总也洗不干净的灰头垢脸，佝偻着身子像只基围虾似地，眨眼看去，还真的很是寒酸！ 吴坚见了众人，也不像何远杰几人一样巴结讨好，而是不言不语地就坐到了杜充身边，杜充正回味着香酒，却只觉得一股难闻的馊气飘进了自己的鼻腔，好好的一杯美酒被那股地道的穷酸味弄得黯然失色，杜充差点就一口喷了出来，但顾及大雅，这位沧州官只是没好气儿地向旁边靠了靠，紧盯着魏玄继续饮酒了。 文子逸不禁被眼前此景弄得心中暗笑，却不料这位吴老的真正矛头却是奔着自己来的！ 宗泽虽然平素知道吴坚脾气古怪，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小老头这般无理过，所以开言问道：“吴老啊，是不是家中有什么烦心事啊？”“回大人，确实有，而且很不公平！”吴坚前言不搭后语地道。 “哦？五老不妨说来听听！”宗老大人饶有兴致地道，一旁的何远杰等门客却不禁蹙起眉头，他们对这位吴老再熟悉不过，若是他有了异样，那是什么家事？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可是一语双关，这老头貌似又要抨击那位坐客了！当然，对于吴老的这般举动，何远杰等人似乎也有了抗体——敬而远之！ 文子逸也被吴老那逼真的样子唬住了，就见吴老悠悠然地开口道：“老朽家有两子，近日他们的母亲要过寿了，老朽便着人前去送信！希望两个小犬可以回来敬一敬孝道，两个儿子也很快就答应了，结果一转眼半月过去了，二儿子是回来了，可大儿子却还在路上！” “既有一子回，吴老又为何这般窘困啊？”文子逸越听越纳闷，这老头子不是吃饱了撑的吗？这点事儿就生气？岂料文子逸这一开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吴坚讪讪地道：“回参将大人的话，老朽的二子皆在一处经商，但小儿精明，长子却迂腐不化！本来离家不远，二儿子一家早就赶着马车回来了，可是大儿子却、却扬言为表孝心，居然携家带口徒步回乡！你说说，这，这积跬步而行和假于马者能比吗？” 文子逸越听这话越别扭，特别是听到那句不成形的比喻：积跬步而行和假于马者，这都哪跟哪啊？宗大人和其他人也被吴老这个荒诞的故事弄得大大扫兴，正当众人要换个新话题的时候，却见文子逸的脸色一僵，哑然地对吴坚道：“吴老啊吴老，您可真是煞费苦心啊！这么精心的挖苦子逸，您的话中一定有话吧？” 吴坚只是随便发发牢sao，哪成想竟然被文子逸给一语道破，这看着打蔫儿的小老头实际上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会儿一听这话，他可真是不相信文子逸这么快就听得这般明白！就见着小老头轻轻啖了一口小菜：“愿闻文参将详解！” “吴老的杜撰本领之高子逸佩服，想必二子回家是假，嫂夫人大寿是假，言语讥讽自诩清高是真吧？”文子逸倒没有冷哼，但那调调却比冷哼还让人下不来台。 吴坚一听这话，也不遮掩，举杯饮尽杯中酒，脸色瞬间变得微红，看着文子逸道：“文公子真是聪明绝顶！” “吴老，客套的话就不要说了！子逸并非聪明绝顶，这话你要是平常说出，或许可以一笑而过，但今日是文某归为大人麾下的第一天，积跬步而行，假于马者，句句看似圣贤之言，却也是重伤同僚的无刃厉语！” “既然文公子想扯破脸皮，那老朽就舍命陪君子！”吴坚气呼呼地道：“我虽然家境贫寒，但却满腹经纶，怎奈时运不济！穷贤士却抵不过纨绔子弟！吴坚自从入得这宗府，便处处遭人排挤，天理何在？” 文子逸听完这话真的有些怒了，一点面子也不给这个愤世嫉俗的小老头面子：“吴老，我虽未纨绔子弟出身！但却没有整日游手好闲！我且问你！一个吃喝玩乐无所不为的花花公子敢以民斗官！敢固守孤城！敢月夜追贼！被金人乱箭射杀几近濒死却一心复命吗？不错，我知道吴老心中有怨，自己苦读十年寒窗，却到老还是个秀才！而我这个黄毛小子却仰仗宗大人眷爱一进宗府便得赏识！但是你就没有想想吗？不付诸努力，就算再怎么才华横溢又有谁愿意做一个怨天尤人的穷酸秀才的引路人!你来到这里受人排挤就自暴自弃！我且问你，你可为老大人献过一个计策？” 文子逸一口气说完了所有话，脸色更是红的吓人，何远杰等人本欲阻拦，但越听越是那么回事儿，也就不再阻拦，杜充和其余三位大人可真是没想到文子逸除了武艺出众之外口才也这么好，文子逸出言一向是犀利无比，一般的对手一句话掐死，碰到高手也就只需不下五句。 吴坚被说得面红耳赤，本来在心里为文子逸预备的那些反驳之词竟然被抵触的烟消云散，这位吴老愣在那半晌，脸色茫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感觉，文子逸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怒火，这才发现吴老已经呆愣在那，文子逸连忙斟满酒，举杯赔罪道：“子逸言语过激！还望吴老见谅！” 其余人原本以为这位吴老得了机会会勃然不受，谁知吴坚这回却一反常态，竟然缓缓举起就被与文子逸对饮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