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以后的几天里,方唯一在陈瓒的指挥下,片刻不歇地收拾着行装,他不敢让自己有丝毫松懈,害怕稍有放松,就会去想童言。偶然间,看到陈瓒投来要洞穿他心机的目光,方唯一立刻虚张声势地抱怨道:“一个箱子只允许装23公斤,这么多东西怎么装的下?” 临行前一天,方唯一领着拉链来到大佛寺,那里记载着他的童年往事。向右转,是大取灯胡同,有三个车道宽,原来两侧的灰墙,早已被扒开,开成了一个个门脸房,街道里异常嘈杂,在胡同尽头出现了左右岔道。 “拉链,向左转。”方唯一看着东张西望的女儿急切地说。 他们走进了闹中取静狭长的小取灯胡同。须臾间,时光倒流,方唯一饥渴地搜寻着眼前的砖墙壁瓦,启动脑盘封存的记忆,旧事重温仿佛依稀再现。 他在拉链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爸爸原来就住这门,这个院。”看着女儿失望的表情,却挡不住他的兴奋,情不自禁给拉链介绍着儿时的游戏。 “你知道欻瓷片吗?”拉链摇摇头。 “搧三角呢?”拉链还是摇头。 “玩弹球知道吗?”方唯一苦笑着,看得拉链也笑了。 方唯一走到一根石灰的电线杆前,仰望着一线天空,此情此景恰如昔日重现。 二十多年前,一个少年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感受着冬天傍晚凄清的冷,抬头仰望黑幕般的天空,早已是寒星烁烁,弯月高悬,低头踢着脚边的残雪,嘴里念着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 一次次感到鼻子的酸楚、一次次感到眼眶发热、一次次握紧拉链的小手,压抑着自己,控制着自己的失态。 晚上,方唯一将孩子送到父母那里,回到家,屋里一片黑暗,地上堆满了影影绰绰的箱子。他拨通了陈瓒的电话,陈瓒异常的声音:“童言自杀了。你来吗?”电话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般哽咽的抽泣,“说话啊,混蛋!”方唯一被惊呆了,他一时间茫然无措,不知所答。 方唯一心如死灰般坐在黑暗中,直到陈瓒回来打开灯,在一片光亮之中,他才魂归附体。看着陈瓒哭红的双眼,方唯一低着头问道:“童言是怎么走的?” “昨天晚上,服安眠药了……她走前化了淡妆,穿着白色的裙子,像是睡着了,她……”陈瓒已经泣不成声,哭着跑进卧室。 方唯一走进书房,机械地打开电脑,进入邮箱。瞬间,他像被雷击中了似的,全身一抖,颤栗地点击童言的邮件,画面缓缓展开,在浩瀚的夜空中,点缀着烁烁星光,伴随着一首圣乐的回响,浮现出一行行娟秀的字体: 我一直躲藏在我的世界里,你是照进我阴霾里的一缕阳光,你是我心中的自由意志。每当想起你,我就会感到生命抗争的力量。你是一个刚刚站在来路,又转向去路的人,随着你的离去,那一缕自由的阳光也将消失,我的世界也随之闭合,重归于黑暗。我很幸运,我找到了,因为我站在芸芸众生的背面,看到了他们苦苦寻觅的幸福背影。唯一,祝愿你宁静地活着,这是我能给予的、最后的真诚祝愿。永别了,我无权爱也无权在一起的人,我从来没有送过你一份礼物,这封信和圣乐《主里安睡》就算我留给你的一个纪念吧。我睏了,我的眼前是一片大海,是蓝色的,温暖的海洋,你为我流泪了吗?恨你爱你的人。 泪水,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方唯一的视线,耳畔重复回响着圣乐: “主里安睡,主里安睡,何甜美,何安慰, 再无累赘,再无疲惫,再无伤悲,再无泪水。 暂时离别,暂时离别,非永灭,非永绝。 不像花谢,不像月缺,乃是过夜,乃是安歇。 待到天使来提接,主前相会不再别。” 方唯一无法止住眼泪,断断续续敲着给童言的回复:
“及时采秸你的花蕊,旧时光一去不回。昨天尚在微笑的花朵,今日便在风中枯萎。” 发往天国的邮件像一束灵光,迷失在天宇,穿过夕阳的尽头,去追赶冥界中飞舞的亡灵。 方唯一走进卫生间,没有开灯,拧开水龙头,冲洗着泪脸,抬头注视着镜中恍惚的自己,童年的影像纷至踏来。镜中的小孩因要憋住抽泣而紧紧捂住嘴巴,泪水仍在不听话地流淌;他扭转身胡乱的抹着眼泪和鼻涕,生怕爸爸看见;小人在黑暗中柔和地说:“英雄是不会哭的,你成不了英雄。” 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抽搐,再次泪如雨下,耳侧仍然回响着圣乐:“主里安睡,何甜美,何安慰……”眼前是她泪流满面凄美的笑容,和告别时挥动的手臂。 第二天下午,几辆轿车稳稳地停在方唯一楼下,杨栋和兄弟们搬运着行李。他和陈瓒带着拉链告别了父母,他不敢再看父亲那因隐忍着悲伤而扭曲的脸,他不敢再看母亲哽咽中颤动的双唇,直至轿车驶出小区,片刻间,他才获得了痛苦的解脱。 方唯一透过身旁的舷窗,望着宽阔的停机坪。古都又是晚霞消失的时候,最后一抹狭长的残红辉映在天边,像是一只布满血丝久睏不睡的眼睛。方唯一丝毫没有即将远行的兴奋与期盼,静望着那一抹残红,乱哄哄的机舱仿佛离他很远很远。飞机缓缓滑进跑道,发出阵阵轰鸣,呼啸着向前冲刺。 方唯一知道倾刻之后,他将去拥抱美好自由的天空,而告别爱之恨之的大地。心中默唱着:安睡在这温暖的土地上,朝露夕阳花木自芬芳。再见,B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