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桥
百姓尚在为先皇啼哭,宫中却已是一番新景象。李从厚即位后,一改宫内秉节俭的风气,给予宫人们极大的自由。流苏素日与李从厚的生母夏氏(夏氏已殁)交好,加上流苏与已是太后的曹氏也相从甚密,李从厚继承帝位后,破例将未有子嗣的先皇妃嫔流苏留在后宫,虽不能明目张胆,但给了流苏位同太后的地位。宫里人私下为获流苏恩宠,都称她为苏太后。 苏太后年纪轻轻,哪里有为先皇服丧的意思,除却拜见在佛堂吃斋的曹太后时着素服,素日里锦衣华服,在后宫招摇过市。她妖媚,眼尾总是扫上迷人的绯红。她似是柔弱无骨,但凡谁触怒她,她私下却用残酷的刑罚处置。 李从厚在先皇的一众子女中,并不算十分出众。若是仔细论来,却也是个面容干净,颇有精气神的一位。最重要的是,他长相酷似李嗣源。李嗣源见这位皇子时,总忆起自己年轻时纵横沙场那一身飒爽的男儿气,因此非常偏爱这位幼子。 当年,李从厚被父亲送至邯郸后,失去了宫中的管束,他倒是见识了民间女子的种种风情。从青楼里数一数二的头牌,到民间的小家碧玉,女子千娇百媚,他一一尝遍。 回宫后,宫里的女人让他觉得实在太过寡淡。这些女子无论是趾高气昂的,低眉顺眼的,满腹才气的,大家闺秀的,落落大方的,都不若这位年长自己不了几岁的先皇的女人。那些女人为了迎合夫君,而刻意从之前矜持的家教里,弄出一点女人的浪气,这浪气只敢发挥于床笫之间,最多不出女子自己的寝宫。 而流苏不同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身上有这宫里女人都没有的风尘味。这风尘是恰到好处的风尘,不会太过强烈,极致,不是走袒胸露乳那种愚蠢路线。 那种精致的风尘味是在骨子里的。在她的身段里,言语里,眉眼里。她像一朵清晨里沾着露珠,肆意盛开的夹竹桃。她眼波流转,莹莹有光,如弱柳扶风。男人们不能与之对视,定力差一点的,怕是要被勾了魂去。 流苏的独特必然在宫里会招来异样的目光。她对于那些文法、诗词等全然不通,那些从王公大臣们家里选出来的娘娘们论起点风雅诗词,她就相形见绌了。每当此时,她内心感到极其羞怒,但她仍双目含情,微微笑着,不流露一丝的恼,斟茶自饮,别的娘娘要是故意问她些诗词的问题,她答不上来,脸颊便红了。 李从厚对此看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个女人此刻的微微笨拙,却有些本真的可爱。这可爱和那风尘调和在一起,却是一个后宫女人应有的极致的风骨。 也正因为此,他对流苏是纵容的。人前人后,他都故意给她些脸面,往她宫里送去的物品也是多些。宫人们都是些见风使舵的狗,很快便转了风向,唯这位苏太后马首是瞻。 流苏确为作恶的女人,李从厚并非闭目塞听之人,只是他懒得去理会那些“搬弄是非”的人。 夏府距洛阳数百里,苏太后却吩咐用轿子接树夏。这一路颠簸,得走出多少日子才能到洛阳? 派遣来的轿夫和太监们倒是态度谦卑,只是树夏心里怵得慌。轿子坐了一日,她已是颠得腰酸背痛,浑身不适。唤香瞧着主人遭罪,噘嘴道:“少主,那苏太后是故意为难咱们呐,咱们可不能着了道儿。” 唤香趁夜,缩在大棉袍里,偷偷溜了出门。 夜静谧,几许雪花随风轻轻降落。 少女踩在雪地上,一路发出吱吱呀呀的小小脚步声。她心里恼着,那几位公公倒是讨巧,自己骑了几匹马儿来,偏叫树夏乘轿子。这也罢了,这风雪天气,他们图个方便,轿子也就放在户外,马厩旁,这熏了一夜的马粪味儿,得是多让人不爽快。 她瞧着四下无人,一掀帘子进了轿中,自然是费了一番功夫做手脚。待出来时,又警惕地四下瞧了瞧,这才低着头急急往屋内去。 “哎呀!”毕竟是心虚,她刚跨进驿馆便撞到人。抬脸,是个半大不大的少年郎。“大半夜吓死人咧,干嘛呀!”她气咻咻地吼上两句,拍开身上的雪花,连跺了几脚,便回了屋。那少年郎揉着惺忪的睡眼,定定望了望她的背影,又想起了什么,走到门前顺着少女的脚印往马厩处张望…… 第二日,天似乎又寒了些。唤香忙着为主人加衣裳。树夏着了件大红色的斗篷,那袍子云锦缎面,循例用白色线滚了边,再缝了一溜儿狐裘。 少女肤白胜雪,唇色红且莹润,在红色斗篷的映衬下,气色好极了。 主仆二人走出屋子,轿夫们已抬了轿子到门前。唤香掀起帘子,树夏低头钻了进去。 没走多远轿子就发出怪异的崩裂声,轿夫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轿底穿了,树夏一声惊呼坠落在地。跟轿的公公脸色都吓变了,七手八脚都去扶树夏,然后,竟跪在雪地里道歉,恳求树夏千万不要向苏太后告状,他们边认错,边掌掴自己的脸,啪啪作响。 唤香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丫鬟,但公公们的举动还是让她有点意外。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早有准备的唤香便让公公们去张罗一驾马车,换乘后,树夏总算是舒坦了不少。几个轿夫也不用走路了,一人一匹马在马车周围随行着。 唤香一面为树夏喂水果,一面悄声道:“少主,方才那几位公公连连自罚的恐惧样儿可真吓人,这得是在宫里被什么人调教过才这样如履薄冰啊。” “除了流苏,怕是没别人了。”树夏锁眉。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忽然,她对唤香说:“你瞧那几个骑马的轿夫,他们的脚……他们来接我时我便注意到了。”唤香顺着主人的指向望去,只见那些轿夫鞋靴皆已磨破,一个年轻轿夫鞋子都渗出了血水。唤香讶异:“咦,那位少年郎,莫不就是昨夜那位?” 一行人很是疲惫,但每到一处停留不久,公公们便请树夏上马车,似是想尽快赶路。又行到一处茶亭,公公和轿夫分开各自坐成两桌,树夏和唤香则进了里屋用餐。树夏让唤香喊那位少年郎进来。 这少年也就十五岁的样子,嘴唇微厚,大眼睛,下巴上冒着刚刚长出的胡茬,一看便是性格敦厚,贫苦人家出来的孩子。 树夏塞给他六双鞋,她又转身拿起一个大包袱,包袱里是六件厚棉衣,那是唤香在树夏的吩咐下,头一天傍晚急着在驿馆附近托人买给随行的六位轿夫的。那少年郎咬着下唇,红着脸,怯生生伸手去接。那双手粗糙干燥,冻得通红。他笨拙地,连连作揖感谢这主仆二人。 “你叫什么名字呀?”树夏轻声问。 少年郎不敢直视她,低下头去,虔诚地答道:“他们都喊我阿桥。我爹娘说,村头的那座小桥在我出生那天被洪水冲垮了,他们盼着我长大,挣够了钱,回家给村里的人修桥。” “向宫里人谋生活,确实不易。虽说他们刻薄些,但赏银应是多些,也不该是连双像样的鞋靴都不与你们发放的呀?”树夏道:“我见你们踏雪前来,一路上鞋也破了,脚也流着血,这天气,会冻伤的呀。” 阿桥梗了梗喉咙,脚偷偷往后缩了缩,但那双破鞋蹭着地面,发出尴尬的摩擦声。他脸更红了,低声道:“公公们说是宫里那位苏太后催得急,半夜里传话来,说是想起了故人,这便安排我们抬着轿子来侯爷府接小姐您。公公们骑了马,自然嫌我们慢,几百里的路,不让我们停歇,没日没夜地走。鞋子坏了,衣裳薄了,他们补贴了银子给我们,但我们哪里有时间去置办……” “轿夫也是人呀!”唤香愤然,她将一罐药塞到阿桥手中:“你们拿去擦,能缓解冻伤。别怪我话多,你们这些男子,大雪天出来谋生活,不都是为了补贴家里,若不好好保重,银子赚到了,命丢了,值当吗?” 阿桥怔怔地垂下头。几颗泪滚落。风雪已将他的脸吹得乌青,他双颊冻得泛着乌红,嘴唇已经干裂。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谢谢。”
不知怎的,看着阿桥,树夏眼眶也红了,她点点头,阿桥倒退着出了屋。 唤香叹口气,为少主倒了一杯酒:“这阿桥倒是十分懂礼貌的,觉得自己地位低微,出去时都不会背转身,而是面朝着少主您退出去的。” “这年纪轻轻,如此懂事,反而让人痛心。昔时,我眼中这等年纪的男儿,当是‘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那种意气风发,哪怕不是贵胄家的公子,也该是‘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没想到,日子能将一个人压弯了腰……”树夏摇着头,说不下去了。 马车走了六日,好不容易到了洛阳。才在驿馆歇脚,树夏就被宣见,唤香则不能跟着入宫。她气得在驿馆门前打转转。 远远的,她看到一个瘦小的少年骑着马踏雪而来。 “阿桥!” 那少年听到声音,策马上前。阿桥脸上泛着难得的喜悦之色。看到唤香盯着自己,他有些窘迫,跳下马来。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呀?” 阿桥不好意思地说:“公公说,这马本是用的宫里的钱,额外给置办的,按说不该给我们。但,这份出门的差事确实苦,这马就赏给我喽!” 唤香围着那马转了一圈,啧啧称赞:“要我说,那些个公公们眼睛也真是毒,不愧是在宫里看过好货的,这马是回纥那边的种。” 阿桥一听,高兴得蹦了起来:“你说真的吗?你懂马?” 唤香吐吐舌头:“我们十三少爷懂,我就略知皮毛。不过这马我不会看走眼,哈!” “唤香,树夏呢?”二人正说得起劲儿,一个年轻男子蓦地到了他俩跟前。阿桥心里暗暗一惊,这男子功夫不差,也不知何时来的,一点声息都没有。他偷偷打量着来人。那男子模样冷峻,神色肃然,藏青色袍子。他站得很挺,手里握着一把玄色的冷剑。 唤香惊喜道:“十三少爷,你是一路跟来的?”马上又做错了事儿般,眉头一皱:“少主还没歇脚,就被传进宫了,我心里正焦着呢……哎,哎,你这是去哪儿?” 唤香话还没说完,十三一吹口哨,一匹骏马欢腾着迈着腿,哒哒哒上了前,十三跃上马。“我已通知这边的朋友帮忙。我这位朋友,与宫里的人素有交情,他与我约定,一个时辰后托人用宫里的马车带我进去,你且就在驿馆等消息。” 唤香只得答应。一扭头,她看到阿桥呆呆地望着十三的背影出神。阿桥的马儿踢着腿,喷着热气。 “那位少爷的马,真,好,看……”阿桥喃喃道。十三的马,一身皮毛水亮,马嘴上拴着一颗铜铃,马尾神气地撅起。阿桥拍了拍自己的马儿:“好家伙,你也要快快长大。” 呼啸的北风撕扯着十三的袍子,他已来到宫门外。他抬头,那紧闭的宫门朱红色里透着一丝陈旧的萧瑟。城墙外挂着冰凌,霜和雪覆盖着一切,白得刺眼。 几只黑色的鸟尖着嗓子从那宫墙内扑棱着翅膀出来,里面隐约传来宫人的谩骂:“这么丑的鸟,快滚出去!”那声音很快隐没了。四下一片静寂。 十三在宫墙下踱步。嘎吱,嘎吱。 却不知此刻的树夏如何了? 树夏被引着一路到了流苏宫中的后花园门口。婢子们说,苏后的寝宫是不允外人进去的,她们把她引到门前便散去了。进门便是一封巨大的影壁,遮住了外人的视线。转身进去,树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此时分明已是深冬。风寒刺骨。苏后的池塘里盛开着一池的荷花,泛着妖艳的血红色。 树夏的脊背一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