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碗 将军难免阵前亡
“大人!”看到南府军统帅走到自己面前,受伤的士兵强行撑着伤腿,站了起来。他的一条腿从膝部被斩断,已经变成绛紫色的肌rou和森森白骨,让人看了不寒而栗。王钰扶着他的肩膀,小心让他坐下,察看起他的伤势起来。 “安道全!安道全!”王钰的声音在军营里回荡,满手鲜血,一头大汗的安全道快步跑到王钰面前。伤兵太多,军医根本不够,已经有几十个伤兵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殉国了。 “大人,人手不够,药也快没了……”安道全擦着双手的鲜血,低声说道。 王钰脸上一阵抽搐,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袍泽战友,眼睁睁看着士兵断气却束手无策,这种滋味,王钰第一次品尝到。从撤退到这里以后,他就很少说话。战争的残酷,二十一岁的王钰,总算是明白了。站起身来,望着士卒们黯淡的目光,王钰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大家放心,希望会有的,援兵也会有的,坚持,再坚持。”王钰说完这句话,大步向军帐走去。被辽军围困已经两天了,军中只剩下一天的口粮。要命的是,辽军围而不攻,南府军士兵渐渐低落,再这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军帐里,众将沉默不言,九员虎将,秦明,索超,杨志都受了伤。南府军的第一仗,损失可谓惨重。王钰环视众人,心里暗暗着急,可他却不能表露出来,统帅要是没有了主意,那军心就散了。 “眼下……”王钰刚开口,帐里十人的目光唰一下全射向了他。“眼下情况虽然不妙,但我相信,童帅会派来援兵的,将士们再坚持一下。”大家都明白,都管相公这话,不过是安慰之辞。那童贯身为宋军主帅,一打起仗来,擅自逃跑,到了归化州竟然紧闭城门,让许多来不及逃进城的将士,白白牺牲。这种只顾自己的主帅,会派援兵来么? “大人,恕卑职直言,寄希望于枢密相公,只怕……”吴用是个明白人。 “我倒真不是安慰你们,童贯这次吃了这么大的败仗,无论如何蒙蔽不过,圣上不会放过他。朝廷一直很在意南府军,如果第一仗就折了,那童贯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他是个聪明人。”王钰说道。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多少有了点希望。希望援兵尽快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帐外突然奔进一名牙将,上前拜道:“大人,辽军派使前来,现在辕门外等候接见。” 这个时候派人来,耶律大石想干什么?王钰问道:“来的是什么人,带了多少兵马?” “只有一人,是个女的。”牙将回答道。王钰一怔,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了,也知道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吴用等人都望着王钰,看他如何处置。王钰下令,带辽使进帐。不多时,一身戎装的耶律南仙出现在帐内,仍旧是那冰冷的目光,盯着王钰。 “好啊!原来是你!”秦明突然蹦了起来,肩膀这一个窟窿,就是拜她所赐。正要发作,王钰一声秦明,让他心有不甘的坐了回去。 “我奉父帅之命,前来传话。”耶律南仙似乎已经不认识王钰了,说话的口气冷若冰霜。 “耶律大石有什么话,讲!”王钰并不奇怪,手按腰间刀柄,面无表情的问道。 耶律南仙漫不经心的盯了愤怒的南府军诸将一眼,平静的说道:“父帅有命,南府军作战英勇,他十分钦佩。眼下南府军三面被围,背后是大山,已经没有退路了。父帅不忍加害,劝你们……” “哼!”王钰一声冷哼,侧过身去。 耶律南仙神色自若,继续说道:“劝你们缴械投降,父帅承诺,不杀一人。受降之后,父帅将向朝廷上奏,王钰仍旧不失封侯授官,为大辽效力。” “我要是不同意呢!”王钰突然抽出腰间宝刀,重重拍在面前案上。 “如果你们负隅顽抗,明日一早,我军将发动攻击,一个不留!”耶律南仙强横的态度,让诸将大为不满。若不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真想向王大人进言,杀了这女人!帐外军士一听里面有动静,哗哗涌了进来。耶律南仙视而不见。王钰一挥手,士兵们退了出去。 王钰坐回交椅,半晌没有动静,众将面面相觑,难道大人动了心?要受辽军的招安? 林冲第一个站了起来,冲王钰拱手道:“大人,此举是耶律大石慢我军心,万万不可中计。不说宋辽不两立,就是我们顶着遗臭万年的骂名,降了大辽,人家会放过我们吗?”他一带头,其他战将纷纷起身进言,慷慨激昂,痛陈利害。 “王钰。”正当众将说得血脉贲张,须发倒立之时,耶律南仙突然叫道。军帐中,争议之声嘎然而止,这辽军女将,怎么好像认识王大人一样? “投降吧,父帅说了,不用指望援兵。莫说童贯那阉官不会派援兵来,就是派了,能不能出得了归化州,还是未知之数。”耶律南仙的态度,突然有了转变,已不像先前那般强横。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钰抬起头来,望着耶律南仙,看了好大一阵,突然笑问道:“你舍不得我死?”众将一时为之气结,这都什么时候了,王大人还有心情开玩笑。难道是看这女人貌美? 更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头,耶律南仙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是,我怕你死。” 王钰闻言,轻松的靠在椅背上,伸展四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唉,还以为几年不见,你已经把我忘了呢。” “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耶律南仙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王钰。 “好吧,我实话跟你说。我王钰没读多少书,也不是什么道德君子,我很想投降,保全我自己的性命。”王钰话刚一出口,林冲秦明等人已经愤然起身。他却视而不见,自顾自的说道:“可我不敢,因为我怕头上顶个一个汉jian的恶名。”说到此处,他站了起来,一字一顿的念道:“我什么都敢做,就是不敢当汉jian。” “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既然意志这么坚决,要为宋廷卖命作忠臣,那我这就回报父帅。”耶律南仙一拱手说道,言毕,转身就向外走去。行至军帐门口时,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王钰,你多保重。” “慢着。”王钰说道,帐外武士一听,挡住了耶律南仙的去路。 “你改变主意了吗?”耶律南仙转身问道,语气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欣喜。自从知道南府军的统帅是王钰之后,这个大辽国内以冷血善战而著称的女将军,变得犹豫起来。 “那倒没有。”王钰走下帐来,行至耶律南仙身边,无限爱怜的望着那张俏丽的脸庞。“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想你,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我怎么会这么轻易让你走。” 耶律南仙脸色一变:“你!你想扣留我?” 王钰嬉皮笑脸,仿佛又成了汴京城里那个偷鸡摸狗的小混混:“话也不是这么说,我是舍不得你,想留你在军中小住几日。” 此时,吴用起身道:“大人,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不是……” “我怎么忍心杀她,当初可是她救了我的命呢。来人!”王钰大声叫道,帐前武士轰然应诺。“给这位女将军找一处单独的营帐住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违令者,斩!”耶律南仙万万没有想到,王钰竟然会扣留她,莫说是她,即便是耶律大石也不会想到,王钰是这么不讲规矩的人。 童贯兵败之后,仓皇逃入归化州,清点残军,却只剩下五万余人。二十六万大军,死的死,逃的逃,这一仗,败得何其之惨。斥候回报,耶律大石的大军一部在归化州外扎营,似乎还想攻城。另一部,则折了回去,围困撤至隐空山的王钰所部。 童贯心知此次兵败,朝廷定会降罪于他,若是再折了王钰,天子震怒,自己莫说乌纱不保,就是这顶乌纱的脑袋,恐怕也会搬家。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王钰和南府军救出来。兵败第三日,探子回报,城外的辽军已经撤退,向西南方向的隐空山行进。童贯与众将商议之后,派遣剽勇军前往救援,并拨给剽勇军骑兵一万,而且配备了最好的军械。可童贯似乎忘记了,剽勇军节度使与王钰是有仇的。 这厮胆大包天,冒着违抗军令的风险,领军出城,在半路上被辽军小股部队伏击,便仓皇撤退。回报童贯说,辽军势大,奈何不得,王钰所部,已经全部为国尽忠了。童贯闻言,大惊失色,再也无心停留,留下一部兵马守城,自己率残军回朝待罪。 大宋宣和四年六月十六,辽军耶律大石部围困南府军于归化州西南隐空山。南府军统帅王钰扣留前来说降的耶律大石爱女耶律南仙。耶律大石闻言大怒,倾尽全部兵力,共计马步军五万余人,企图将南府军一举歼灭。 而王钰也下了军令,将剩余的一天口粮,一顿吃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南府军上上下下,同仇敌忾,抱定必死之心。只等明日天亮,便与辽军作最后一搏。这天夜里,王钰领着吴用,及九员虎将,亲至各营,抚慰士卒,鼓励斗志。 最后,一行人来到收编的友军残部。这些士兵,都是童贯从全国各地征调而来,上雄兵败后,士兵们见当官的一逃,哪还有心作战,于是一触即溃。被王钰南府军收编后,这些士兵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前途如何。但王钰听从吴用的建议,并没有区别对待,南府军的军粮,也分了他们一份。 当王钰踏进一顶营帐时,士兵们正狼吞虎咽,就是死,也要作个饱死鬼。
“大,大,大人!”见王钰进来,士兵们慌了神,全部起身肃立。有那嘴里含着饭的,也不敢再咀嚼。 “没事,都坐,继续吃钣。”王钰拍了拍一个士兵的肩膀,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士兵们却不敢与王钰同座,一个个战战兢兢。在王钰好言抚慰下,方才落座。王钰拿起一块rou,又舀了一碗米饭,大口吃了起来。 士卒们大眼望小眼,也都试探着伸出手,继续吃起饭来。 “王大人……”正吃得香,一个稍嫌稚嫩的声音在帐里响起。众人寻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小卒子,脸上稚气未脱,估计也就十六七岁。 “小人能,能问,问您一个问题吗?”那小子见大家都盯着他,捧着饭碗的手不住的颤抖,怯生生的问道。 “不要怕,有什么话就问,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记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成天四处打架泡妞,想想,也就几年前的事儿。” 那小卒见王钰这么亲和,于是吞了一口唾沫,大着胆子问道:“您,您怕不怕?” 王钰听到这句话,动作突然停止了,其余士兵纷纷瞪向那小卒,其中有一个脾气大的,一个巴掌扇过去,打得小卒子一头栽倒,再也不敢多嘴。 “怕,怎么不怕?”王钰将半块面碗扔进碗去,坦诚的说道,“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怕死,你们至少还打过仗,我这是头一次上战场。不怕你们笑话,昨天晚上我做梦都吓醒了,浑身都是冷汗。可没办法,咱们背后就是大宋境内,爹娘,老婆,孩子都在那边。我们要是逃了,他们怎么办?” 王钰说完这句,环视众人,笑了一声,起身出营帐去了。 “我就日了,连续在十多个营帐里吃饭,我真撑不下去了。”一出营帐,王钰就叫起苦来,背后吴用等人相视一笑。人到了必死的时候,反倒不怕了,因为已经绝望,不抱任何念想。 军营里,一片寂静,大概所有的人都睡不着吧。明天,决定南府军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天空中,一轮明月高高悬挂,洁白的月光,洒满整座军营。王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我也要英雄一回……” “大人本来就是国家的英雄。”吴用说道。 “不错,我十五岁从军,跟着许多大人们南征北战,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王大人,你是个好官。”急先锋索超左臂受伤,挂在脖子上。听王钰感叹,也由衷的说道。 “能跟王大人并肩作战,是卑职的荣幸,我呼延家世代忠烈,在我这里,也算是善始善终了。”呼延灼将门之后,此时也放声笑道。 “就你呼延家忠烈,我杨家难道是吃白饭的?”杨志,杨效祖两兄弟佯装不满的喝道。 王钰回头望了他们一眼,轻笑道:“杨家将的威名,我可是打小就听过了。”此话一出,众将都笑了起来。又攀谈了一阵,众将各自回营,准备明天决一死战。 吴用正要回营,被王钰叫住:“先生留步。” “大人有事请吩咐。”吴用转身,欠身说道。 王钰搭住他的肩膀,小声的问道:“有什么办法可以送信出去吗?我知道明天免不了一死,所以有些,算是遗言吧,要送出去。我从前只是一个小混混,被朝廷起用,才有今天。怎么说,也要善始善终。况且,必须把这次战事的经历,上报天子。” 吴用略一思索,随即说道:“有,可于军中挑选一名士卒,携带书信,从背后的这座大山上翻出去,辽军应该不会察觉。” 王钰点了点头:“好,你去写份奏章,详细记录此次战事的经过。我也给圣上写封信,然后叫人一起送出去。”说到此处,王钰顿了顿,望着天空明月,念道:“也算是最后的遗言吧……”言语之下,竟也一股悲壮之气。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入大地时,南府军早已经跨上战马,刀剑出鞘。三千步兵列阵于前,各持长枪,准备抵抗辽军骑兵的冲锋。为数不多的弓弩手,排在步兵之后,张弓搭箭,准备痛击来敌。 南府骑兵列阵两翼,战马嘶鸣不已,壮士热血沸腾。诸营兵马都监,各司其职,准备最后一搏。隐空山下,战旗猎猎作响,兵甲铿锵有声,大战一触即发。 “来了。”王钰望见前方地平线上,冒出一杆大旗,辽军铁骑排成横队,渐渐出现在眼前。大旗上,“耶律”两字分外醒目。回头一望,自己那面“大宋国宝”的战旗,也随风招展。王钰的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