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谈(中)
听得丁晋缓缓念出新诗,众人懵然如寄身樵夫,皆沉醉于那满天飘雪,孤苦无依的凄凉境界,久久不能自己。 半响,韩泰才由衷叹道:“往日,吾只晓得作诗无非观澜山水,自在逍遥;今日闻得三郎的大作,才懵然醒悟,只有真正牵肠国事,忧虑万民之心,才能做出如此震撼之诗。好诗!好诗!” “狂生”许昼也无复往日轻贬艳诗丽赋的轻狂态度,悠悠然道:“确是好诗,许某惭愧,再不敢小视天下英才也。” 管同的神情很是奇怪,依然沉浸在诗中意境,神情虔诚,脸色柔和,眼眸中似乎还有湿润泪光,也不知想起了何等往事,追忆枉然。 而同乡同窗的陈亮却像是第一次认识丁晋般,既佩服又惊异地看着他。 裴居道敬佩地看着念完诗后如大梦初醒的丁晋,大笑道:“三郎啊三郎,叫我如何道明心中感慨?罢了,罢了,吾痴长数岁却是一无是处,以后你为兄、我为弟,丁兄,小弟拜服。” 听他说得有趣,众人大笑,丁晋神情颇显怪异,愣怔了半天,也便随大家笑了起来。 元秀凑趣道:“丁兄这诗不仅作得极妙,又添为今晚宴会第一首开门,许兄是书法大家,一会必要将此诗抄下,供你我等人时时品赏才是。” 众人都道大妙。 “惭愧,惭愧!”丁晋无奈拱手。 元秀接着又道:“那接下来,是否该请出我们最尊贵的拔解贡生韩仲宣兄,为大家作诗一首?有响应之人乎?” ****哈哈笑着凑趣道:“颜某算一个,看仁善兄切切神情,也便是赞同的,我替他说话了。现时数人响应,韩才子,快快站出来卖弄一番吧。” 其余人等立马哄言打趣,韩泰无奈苦笑道:“我实没有丁三郎的临场才智,如此急促,怎能作得?望大家看在今夜所带美酒份上,饶恕则个。” 许昼大笑道:“饶你也可,且把你始终不肯交代的那制举文章说与我等听,这作诗嘛,就先绕过。” 元秀最年幼,科考方面的见识也算众人中最浅,奇问道:“什么制举文章?莫非韩兄竟已参加过皇殿制试?” 裴居道为他解释道:“韩兄乃京兆府拔解贡生,所以按照制度,今年可以同时参加‘制试’和‘进士科’两次考试,元小兄怎地却是不知道?” 丁晋等人却是知晓此事的,拔解也就是各地道、州、府推荐的保送生,可以免试参加皇帝亲自命题的“制举”考试,如果文章上得天心,锦绣前程也只是挥手之间的事。 而韩泰是长安拔解贡生,自然已参加过早前举行的“制试”,之所以除了许昼外,大家都不提、不问此事,也是顾虑到韩泰既然再来参加进士科考,肯定是制考不理想没有中榜,大家避免引起他尴尬的缘故。 元秀懊恼道:“我却真是不知。” 他所在的州乃偏远小州,每年根本轮不上拔解的指标,自己又是第一次参加京考,这些事,如果其他士子不在他面前提起,只怕还须不知何日才能得知。 裴居道耐心好,低声为元秀解释一二,那边,韩泰故作愤愤地指向许昼道:“好个许颠客,你总是欲揭我老底。其实那事也没甚好隐藏遮掩的,真要揭开,丢人的却也不是我韩仲宣,说于你听又何妨。” 他这样一说,众人便又起了兴趣,于是催促他快快道出,韩泰一反常态地叹口气,郁郁道:“此事说来实在气人。小弟参加者为“贤良方正能言直谏科”,此科特点想来诸位也知道个大概,既然说是欲为国家擢拔直谏人才,吾等欲在考试中取得佳绩,必然要投皇帝陛下所好,在策文中“切时宜,观政事”、“指病危言”,以求得轰动效果。此乃人之常情,本无可厚非,况且,言切辞直的一些策文,常能在客观上对国家弊政有所匡正,也算是种有理的畅所欲言行为。” 说到这里,韩泰顿了顿,脸上显出少有的愤然神情续道:“我不敢自夸才学,虽然未必栋梁英才,却也不是腐朽愚浊之人,如文章不合陛下心意策略,为之失败,我甘心也;但落榜后,我叔父暗中得知,小弟文章竟连陛下圣面都没递到,直接便在中书门下政事堂被众位相公一笔否定。批语只有一个:放肆评击当朝宰相,满篇尽是荒唐之语。。。。。。,哼哼,好个“应诏直言”、“从善如流”,我实不甘心啊!” 看一向处事温和的韩泰语气也不免激动愤然,丁晋暗中叹息:上位者所说的“能言直谏”,“指病危言”,那都是说说罢了,有哪个领导真会喜欢听人随意批评? 那可不只是关乎个人情绪好恶的问题,更关系着上位者以保持权位的威信尊严,如果随意被人谩骂打击,这个领导人也不会在位置上做得太久。 想到这里,丁晋更是暗暗警醒自己:以韩泰的身份地位,尚且因为这些缘故被搁置;自己一个平民士子,更须时时自省谨慎,且不可随性而为,免得日后徒招毁身大祸。 此时,一直不出声的管同忽然问道:“韩兄遭遇确实让人唏嘘,却不知道文章中批评的又是哪位相公?”
****冷笑道:“还能是哪位?当朝宰辅中,又有哪个的肚肠比得了卢士琼相公狭小?” 裴居道见****出言鲁莽,忙道:“子恺兄休得胡言乱语,哈哈,我这位兄弟酒量不雅,却怕是醉了,让大家见笑。” 丁晋笑道:“颜兄果真醉了,须注意些手下火炭,莫把手掌当rou片放入火中烧烤,我等不食人rou的。” 众人闻言,看那****,果然是满面酡红,手中杂乱无章地翻动着铁板上的rou片,青色袖子上不觉擦上了道道黑色炭灰,犹自不觉,众人看得他憨态,不禁大笑。 笑毕,管同忽然接道:“哼哼,果然是卢大jian贼,可恨当年朝廷除灭‘武澄宇党’时,没有一网打尽,致使这漏网之鱼如今此等猖獗。” 他这番声色俱厉之语,却是直接向当朝宰相开骂,裴居道等人不禁有些神情凛然,管同不屑道:“裴兄怯弱,我等士子赤心一片,为国为民,又有何事说不得?” 许昼冷笑道:“山夫俗子,又知孰是忠jian之分?可笑,可笑。” 管同怒目向许昼看去,正待激辩,这数日已和他成为知己的陈亮愤然道:“许兄此话好没道理,以你之意,卢士琼不是jian党,谁又是祸国殃民之辈?难道是窦太保?难道是三朝老臣高司徒?今时正值朝廷风雨之期,内有卢党jian人兴风作浪,外有吐蕃胡寇侵我边疆,如不是窦刚相公等聊聊数人苦撑局面,我大周江山还不知乱成何样。许兄冷言嘲语,吾实不赞同。” 管同抚掌高声赞叹:“大妙,陈兄之言,深得我心。” 许昼只是呵呵冷笑,其余众人也不便开口,心中却是赞同陈亮之语大半,毕竟,朝廷几位重臣是个什么样子,在外界言传中,早有定论,虽或有所夸大,离实际该也不远也。 丁晋见众人越说越离谱,闲聊间却似要辩责朝廷政事,这可不是身为普通士子的自己等人该参与的,于是笑着指向炭火前道:“哎呀,坏了,你等休再言语,看那美味rou片似要化灰而去,诸位还不快快下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