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郑甲发迹史
整个御前会议一直在扮演“斗鸡”角色的刘昌,于“义利之辨”告一段落后,对大清规划之中的第一支“官办贸易船队”的领导人选提出了不同意见,可谓出乎意料之外,又尚在意料之中。 弘毅等着皇帝福临的反应,如果他允许对这一问题进行深入讨论,自己有十足的把握给这位刑部汉尚书好好上一课。 福临此时已十分反感刘昌的这番作为: 玄烨提出同安王郑芝龙作为人选的伊始,你干嘛去了?那时你不反对,还不是因为说这话的是朕的儿子?胡世安、戴明说两个人好一通旁征博引、针锋相对,你那时候也不跳出来掣肘,也是怀着“两强相斗必有一伤”的“壁上观”心态吧?如今总算是摆明了大行海上贸易的正当性了,朕也准备准了这件大事,你却出来否定承办此事的第一人选,是不是因为同安王也是汉人?难道是汉人你就要和人家划清界限吗?唉……别忘了,你终归还是汉臣! “刘昌,你为何不赞同让同安王帅船出海?你可别忘了,同安王可是玄烨举荐,适才道默也从旁印证,郑芝龙纵横捭阖于藩邦洋夷之间,且尤其擅长以夷制夷、以硬碰硬,就连荷兰人也是怕了他的。有此两条,足可担当此大任了!” 福临按捺住心中不满,用玄烨和戴明说已经被“证实”了的论断压制刘昌。 “皇上,皇二子洞悉巨细。臣钦佩不已。戴道默所言也是事实,故而臣也未加驳斥……”刘昌表现得比戴明说低调多了,恭恭敬敬准备论证自己的观点。 “既然不错,你为何反对?”年轻的皇帝闻听刘昌所言,反而有些恼怒了。 “皇上,戴道默做过前明的兵科右给事中,故而同安王当年于海上用兵之事他自然清晰。不过,臣也曾做过故明的户科给事中,却对郑芝龙的另一番做派有所听闻!”刘昌不急不躁,说出自己的优势。 “另一番做派?有所听闻?刘昌。只是听闻。还是据实?”福临心想:朕已经不是少年小皇帝了,别想拿那些“道听途说”来糊弄! “回皇上的话,臣当年审验过故明户部有关此人的一些文书,至今未忘。若说听闻。却也有一些。不过未曾查实。”刘昌实话实说。 “嗯。若是据实,你说说也无妨。”要做圣君,福临此时就必须给“查有实据”的臣子一个说话的机会了。 “嗻!当年东南沿海各地上疏故明朝廷的文书。多有批转户部办理的。臣印象最深的,就是郑芝龙。不过,最初,他可不是这个名字……”刘昌终于挺直了身板,目光炯炯开始讲起了故事。在弘毅眼中,此时刘昌虽然志在必得,却还是谦恭有礼的,这一点倒比戴明说老成许多。 “同安王本名不是‘芝龙’吗?”果然,这个简洁的开头一下子就吸引了皇帝的注意。 “皇上圣明!据前明户部文档记载,郑芝龙者,其父名‘绍祖’,为泉州库吏。郑芝龙本名无从查起,只知小字‘一官’,单字曰‘甲’,号飞黄,又号飞虹,祖籍福建南安石井,生于万历三十二年。”刘昌信手拈来,听得弘毅大为感叹:在封建王朝要想谋得一官半职,有一个基本条件,那就是超强的记忆里呀!怎么你们都是过目不忘的主呀?! “郑甲?那‘芝龙’一名从何而来?”福临听得很认真。 “回皇上,正如戴尚书所言,郑甲投靠了定居倭国的汉人李旦,以父事之。李旦死后,郑甲原形毕露,取李旦之子李国助而代之,成为在倭汉人商贾之头目。”刘昌没有立即给出皇上想要的答案,而是按部就班、突出重点地陈述着。 “随后,郑甲坐大,从福建招来了郑兴、郑明、杨耿、陈晖、郑彩等子弟、部将,并于天启五年十二月十八日继为首领。郑甲先期特意筛选了十八名先锋,并以‘芝’字排辈,谓之曰:‘我今为首,取名芝龙,季弟蟒二为芝虎、四弟为芝豹、从弟莞为芝鹤、族弟香为芝鹏,余者芝燕、芝凤、芝彪、芝麒、芝豸、芝獬、芝鹄、芝熊、芝蛟、芝蟒、芝鸾、芝麟、芝鹗等,各写就放盒内,告天拈著者,即名之,以应十八日之天数’。自此,郑甲因‘十八芝’而被称名为‘芝龙’了,‘郑甲’反被遗忘了。” 刘昌复述了一长串芝字辈名号,充分发挥了他当年任职户科、统掌全国民籍户册的优势,却把一边的戴明说气得够呛。 “呵呵,同安王的确有趣呀!刘昌你接着说。”福临听了一小段故事,颇觉“有趣”,故而要求继续。 “嗻。十八芝其时势力尚有不逮,故而郑芝龙多有和红毛往来,并借助其在倭国的人脉大行贸易之便。但其为人狡诈,就连红毛也是憎恶……” “刘大人,此话何以见得?”正当福临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左手边的汤若望却突然插话,这对于老道世故的老玛法来说可是极为少见!于是福临急忙转头观望,一脸的奇怪,不过又似突然记起什么,笑着说道: “哈哈,汤玛法,同安王既然早已入了你的圣教,你有所寰护也是自然……” “皇上,老臣不是作为教友而寰护同安王,却是作为臣子质疑刘大人的些许不实之词。”汤若望从容起身,也是堂而皇之。 “哦?玛法说说,刘昌哪里不实了?”福临依旧十分尊重这位西来之人,尽管他当日救下的人是自己的废后。 “刘大人说西人憎恶同安王,此处不实。据老臣所知。佛郎机人对同安王就一直颇有好感。就连荷兰人那里,同安王也曾为他们做过通译。所以,老臣以为,正是因为各国西人对同安王都是认可,他当年才能纵横捭阖于东南海面之上。”汤若望言之凿凿,原来是为了给临时结为利益共同体的玄烨和戴明说站台。 “玛法所说有理!刘昌,你有何话?”福临稳居中间,静观其变。 “皇上,汤大人所言不差,不过却有失周全。” “怎么说?” “皇上。郑芝龙未及弱冠之年就携带其幼弟投奔广东香山澳舅父黄程。黄程乃海商。芝龙在旁协助商务,并习得南洋藩话和佛郎机语,还入了汤大人之教,成为门徒。正因为有此经历。郑芝龙对澳门感情颇深。也始终与澳门的佛郎机人交好。汤大人也素与在澳门的佛郎机人交好。不知刘昌所言属实否?” 这一问,直击汤若望的要害——你汤老头在前明时于北京大兴土木修建南堂,若不是澳门红毛暗中资助。岂可成事?你能瞒得过别人,前明户科的右给事中你可是瞒不住的!恐怕时至今日,亦是如此呢! “刘大人说的这些,也是人之常情。”汤若望含糊带过,却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刘昌拜谢汤大人据实上奏皇上知晓。”刘昌深知汤若望与皇帝的关系,所以见好就收,没有死缠烂打,转而回到自己的路数上来。 “由于倭国严禁汤大人之所谓圣教传入,故而不许佛郎机人往来其国贸易。为了弥补损失,佛郎机人与郑芝龙邀约,由郑芝龙的船队将其货物运往倭国贸易,他只取资费,不收盈余之利。返程之时,载来的倭国物品贸易之利则由郑芝龙独占。由此,郑芝龙与在澳红毛各得其所也。” “诚如汤大人所言,郑芝龙在台湾之时,确曾做过荷兰人的通译,然郑、荷二者并未如郑、佛那般亲密。二者只是互为利用,然而彼此之间尔虞我诈、乃至兵戎相见却也常有。以至于荷兰人数次诱捕、威胁郑芝龙屈从,而郑芝龙则于己不利之时虚与委蛇,稍有松懈便出尔反尔、不守诺言。”
“哦?这又是为何?”福临看了一眼汤若望,发现他已经没有质问刘昌的兴趣,这才自己亲自发问。 “以臣愚见,一者,荷兰人太过强横,一再试图用武力迫使前明准许其贸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甚至时常在沿海炫耀武力,威慑前明。这势必引起郑芝龙的反感,故而针锋相对。一者,李旦在世时,郑芝龙遵从其令,曾将荷兰人自澎湖等地运往台湾。李旦亡故之后,郑芝龙取而代之,又将台湾视作自己领地。所以当年福建大旱,他曾想将饥民渡往台湾垦荒。是故,郑芝龙对盘踞台湾之荷兰人,恐怕恨之深切也!”刘昌这次盯着皇帝,逐字逐句说的清楚明白。 “领地?朕不是许同安王以台湾之地永世镇守了吗?这倒也不奇怪。可恨的的确是那荷兰小国,威胁故明、窃占台湾!可是他们打错了算盘,大清可比故明硬气得多!若是同安王憎恨他们,倒是与朕同仇敌忾!”福临没有“参悟”透刘昌“挑拨离间”的小算盘,却对同安王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这可不是刘昌愿意看到的。 “皇上,臣冒死进谏!微臣之所以不赞同任用同安王统帅船队,实在是因为其人历来首鼠两端,悖主成性!其发迹之过往,实则就是背信弃义、谋逆不忠诸多行径的历史。一者,郑芝龙篡其‘以父事之’李旦的基业而自立,二者背信弃义、诛杀结拜兄弟而独大,三者玩弄红毛、荷兰于掌骨之间而势大,四者对故明降而复叛。幸得皇上不计前嫌,且他劝归其子郑森有功,才得以苟延残喘,保有富贵。假若朝廷再次委之以大任,纵行海上,他日恐怕……恐怕……凶多吉少呀!皇上!” 眼见皇帝对郑芝龙有了好感,刘昌再也顾不得显摆自己对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了如指掌”,赶紧“噗通”一声,跪地哀求! 首鼠两端、悖主成性!好一个刘昌啊,你这是要往死里整治郑芝龙呀!这下手也太狠了吧!弘毅大惊失色,恨不得上去捂住刘昌的那张大嘴巴—— 刘昌啊刘昌!你可知道,十六、十七世纪是西太平洋贸易网络的形成期,此时的中西方尚且处于同一个起跑线上,几乎不分伯仲,中方甚至稍稍占有领先的主导地位。从这一点来说,“大冒险家”、“大商人”、“大船东”郑芝龙的成功,曾经可能是中华民族新生的契机!历史给了中国一个很好的机会,这个机会也曾一度被把握住,但最终还是失去了。曾经的郑氏海商集团终于在三代之后走向衰落而渐至湮没无闻,他们的失败不仅是郑氏的悲哀,更是国家的悲哀,时代的悲哀。 我现在好不容易给郑芝龙保住了性命,千万不能因为你的一手狠招就前功尽弃! 刘昌,字瀛洲,祥符县人,生于明末,卒于清康熙九年,谥勤僖,明天启五年进士,明崇祯十五年出任户科右给事中。他在清朝历任太常寺少卿、太仆寺卿、工部右侍郎、工部尚书、刑部尚书等要职。刘昌是明末清初汉臣降清并出仕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在开封地区文化、历史古迹研究和保护方面也颇有作为,为开封历史上较为著名的历史文化名人。 “十八芝”及其下场分别是:郑芝龙、杨天生、施大瑄、杨六、杨七、钟斌、李国助、刘香、李魁奇、洪旭、甘辉、何斌、郑芝虎、郑芝豹、郑芝莞、郑芝凤、郭怀一、陈衷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