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归去来在线阅读 - 四十五

四十五

    迷风走得很慢,每一步踏下如渊停岳峙,像一个走了万里归途、疲累不堪的旅人,双足每一次交错都艰难无比。他身子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裹在破衣烂衫里如同草草扎就的纸人,似乎随时都会被大风吹走。然而这老人缓缓前行,直压得脚下山岩格格作响,倒像是他比那石巨人还要重。

    ——这一条寂寞长路,踏尽了整个人生的沉重。

    破了饕餮斩之后,他双手捧琴不再出击,神色平静,宛如入定的释子,脑海中已然无思无忆。然则浩大杀气从这具枯瘦躯体周身漫漫溢出,就像一柄斩杀过千万头颅的绝世名剑,不必出鞘,当其锋者已是心胆俱裂。老人经行之处,凡接近到十丈距离之内的人无不感到极大的恐惧与敬畏,他所散发的酷刹寒意令所有人毛发直竖,几欲不由自主地跪倒痛哭。

    这便是站在黑暗帝国巅峰的君主、雄视六合的黑袍传人。无形的王冕照耀在白发头顶。

    他跨过了天山弟子、昆仑剑客、武当英豪,跨过环绕着师父惊魂未定的东海门人和哭泣的少女……以垂暮之年嬴弱之躯,他跨过集结了当世武林全部精锐的七大剑盟,目中无人,坚定不移。

    一路之上,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这些有资格上得折翼山的侠士都是各自门中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武功定力均为本门翘楚。此时虽身当不可以常理测度的强大妖术,仍勉力收摄心神,各竭所能企图将这危险人物拦截下来。只见青锋闪动,剑影横空,夹杂着清叱喝骂,无数志在必杀的绝招密如风雨向老人倾压而至。

    铿锵声响连珠洒落,似摔碎了世间最巨大的一块玉壁,响彻整座山冈。迷风走过刀剑如林,始终神色寂灭,半闭着双眼,看也不看身畔来敌。rou眼不可见的杀气由心而生,形成固若金汤的结界笼罩在施法者身周十丈,他已出动黑袍遗留下来的无形武器,任何凡间兵刃一撄其锋无不披靡。

    刀剑碎片像一场光华盛大的暴雪,随着老人步伐激射四散。攻击者甚至没有同归于尽的机会——剑尖在接触到杀气范围的一刹即被震碎,强大推力通过剑身波涌而来,众人全都步了天山派的后尘,被远远摔跌开去。

    “众生何辜。我不想伤人——可是谁也别拦我!”

    迷风低声道,带着茫茫焕发的杀气,穿过人群。突然在十丈之外,他看到一个人影。

    ——一个小小的身影,叉腿挺胸而立,站在摧毁一切的无形杀气之前,挡住了去路。巫师的眼睛看得分明,那人影右手倒提着一柄长剑,然而面对生死分界,丝毫无有出剑抵抗之意,似乎决心以血rou之躯独当这天下至狠至烈的魔功!

    杀气如海之啸,朝那个人影席卷而去,眼看他就要被吞没在不可逆转的死亡巨轮下。迷风仰起头,向着腥红晦暗的苍穹叹了一口气。

    霎时间结界消散,疾涌中的酷寒劲气像一群脱缰狂奔的野马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硬生生截下,再也前行不得半步。老人沾满了油腻尘泥的布履之下,岩石结了一层白霜。

    迷风向那个提剑凛立、一身青布粗衣的敌人走去。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少年,身材茁壮、脸膛黑红,是扔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人,除了手中长剑隐隐镌出一个“岳”字,他看起来完全像个普通的农家子,而没有半点迹象表明他是当今七大剑派中人、名满江湖的华山门徒。

    “孩子,你就不怕死么?”迷风看着这个无名少年——岳字辈,是华山门中位份最低的一代,这少年入门应该未足十年,纵然他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在七派盟军中仍是最小的卒子。

    少年黝黑的脸上有细细茸毛,稚气未脱,然而他挺胸抬头,大声说道:“我当然怕!但我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是不要脸!迷风,你有种就凭真功夫跟大伙儿一决雌雄,拿妖术邪法欺负人,这就是不要脸!你的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吗?你出手吧,用你的邪术杀了我,小爷若是动一动手指头,就算我脏了这把剑!”

    少年血脉贲张,面孔涨得通红,却毫无畏惧之色。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迷风垂下眼睛,注视掌中七弦。很多年前师父将这具琴传到他手里的时候说,这是一个虎狼相食的世界,力量它是唯一的真理。

    但是这个素不相识的倔强的少年,他多像他,就连那稚嫩嘴角泛起的一丝冷笑也几乎一模一样——那个早已被这肮脏人间杀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巫师,一匹瘦弱的野狼,他可以死,但决不向任何人低头——永远不!

    他觉得久已冷却的一股热流重新在冰寒的血脉中窜动。死了三百余载的那个孤松矫竹般的黑衣少年,此刻在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容中复活了。

    老人佝偻的脊梁陡然挺直,一双沧桑寂灭的眸子里燃亮了只属于少年的跳荡火光。

    “你骂得对,我逃了三百年,倘若到今天我还躲在法术保护下,便算救出了她,她也要瞧不起我吧?她是永不屈服的战神——是战神啊!”他仰天长笑,笑声清刚明亮,带着不可抵挡的锐气如一条龙卷上九霄,直是一派狂喜之情,使人不能相信这样劲健的声音发自一个老人之口,“好!凭真功夫见生死,七大剑派是吗,那就用剑,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你听好了:在下黑袍迷风,迦罗那迦麾下一小卒,今日我为她而战!”

    长笑声中,迷风双臂一振,一块破布自袖中甩出,裹住向上飞转的魔琴,端端正正负于背后。他纵身直前,身形如光似电,却不含丝毫巫术,纯是极高明的轻功武学,半招之间已夺下华山弟子手中长剑。破衣拂动,将目瞪口呆的少年轻轻甩出三丈。

    “战神佑我,百战不殆!”

    但见这白发萧萧的老人断喝出口,至刚至猛招数发出,犹似当真化身为钢铁战神,武当八卦游龙掌、华山清风破剑势、天山雪落寒梅劲气……在弹指之间变换过数种内力,将整个武林不传之秘的绝学招式尽数融于一身,势如破竹,天衣无缝!

    这不是妖术……这男人是一头佛祖座下雄狮,当它被逼苏醒,便爆发出无量伟力。迷风一招一式筋骨分明,决无半分含糊取巧之处。此日在目睹折翼山之战的人们心中,“武学之道浩瀚如海,自古无全才”的神话被打破了——这世上真有能将各门各派武功融会贯通之人!迷风右手平握从华山弟子手中夺来的佩剑,内力贯注,抖腕直前,竟将这柄寻常的青钢剑当作东海派的十二尺软索来使。

    脆硬剑身在他手中剧颤不已,却始终不曾断裂。

    老人朗声长吟:

    “弹长铗,作悲歌。

    朝随碣石之北尘,暮看凤城秋夜长。

    九月无定河边鬼,十年征戍忆辽阳。

    世知兵者为凶器,奈何黄尘足今古兮,平沙莽莽乱蓬蒿!

    水寒风似刀,饮马伤马骨。

    吾悲羲和挽六龙,白日作千年兮,一日将流不复回。徒使泰山摧为烟,龙虎死兮发如雪。

    雷填填兮雨冥冥,若有人兮山之阿。心悦君兮君不知,食檗食梅潜酸辛。

    檗能苦兮梅能酸,苦在心兮酸在肝。未若生别之为难,回看骨rou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拔剑四顾,河汉清浅。不如黄姑阿母牛女星,一年一度犹相见!”

    苍凉的吟诵声由缓而急,老人似是不假思索,历代前朝诗篇纷至沓来涌上心头,发为啸歌,真似黄河之水滔滔滚滚,奔流到海不复回!随着吟声,他展开身形,拳出如电,足起千钧,将各门各派武功抡开了使,正如那首奇怪的长歌,哀婉、雄浑、柔媚、豪迈之情相杂相糅,无数先贤的断句全部搅成一处一古脑儿涌将出来,偏又配合得浑然一体,倒像是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存在鸿蒙间一般。

    各派群雄前仆后继涌上,迷风踏石急奔,伏魔拳当胸出手,径直迎上以神力惊人著称的昆仑胡僧波合罗的大金刚手印。单拳双掌相击,两股刚猛内力碰撞之下,轰然巨响几乎震聋了周遭众人耳朵。三丈方圆腾起滚滚风烟,但见波合罗的身影朝后直飞出去。迷风一招迫退了胡僧,并不回顾,身形跃起,轻轻转过半圈,让过了一式“柳絮徐来”剑招,左腿疾弹而出,足尖点在自背后偷袭的峨嵋派慧觉师太肩井xue。这一招却是峨嵋本门的“抱月飘烟”。峨嵋门中女子居多,故千年习承,扬长避短,武功多走轻灵一路。这招腿功取自温庭筠采莲诗“抱月飘烟一尺腰,麝脐龙髓怜娇娆”之句,此刻经他使来却已将女子娇娆之态化作飘逸之意,尽得绵柔虚巧四字真诀。

    飘烟之势未消,迷风人在半空,陡然大喝一声,竟不待先敛去这股轻柔内力,右臂已破空挥出。青锋在手,剑刃去势劲急,向右侧掩上的敌人当头劈落。“西岳盖顶”乃华山派弟子拜师之初便加习练的入门招式,纯是一道直劲,毫无花巧。

    便是那浸yin剑道二十年的华山长老自己也从来不曾想到,简简单单的一招西岳盖顶有一日可焕出偌大威力!危急中举剑招架,叮然细响掠过头顶,他手中削铁如泥的惊龙名剑竟在这柄寻常不过的青钢剑下轻轻碎裂。迷风手腕微侧,剑身平平击在华山长老顶门,这本欲将人劈成两半的刚猛招式落下时却是毫无杀伤。

    “我今厌见刀兵恨,血海淘尽英雄骨。

    不见五陵豪杰墓,王霸雄图同草腐。

    天崩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

    三招相继使出,不过一霎眼间,迷风已迫退了昆仑峨嵋华山三派强敌。战局中回剑当胸,左手五指连环急点,弹剑而歌。仿佛这雄劲悲恸的诗句激发了他胸中狂气,此时的迷风再也不是一个垂暮老者,青钢剑爆发出无穷光华,人随剑走,剑起风雷,将一路七七四十九式大光明斩使发了性,长歌当哭,整个人宛如疯魔。

    剑气如龙,摧枯拉朽。光华之中的那个人影再也看不清楚,只见一团通明拔地而起,如同一颗硕大无比的流星迎上萨卡战士推涌而来的百人方阵。那团通明掠过方阵头顶,竟是以布履之底踏着横空划过的百柄利斧锋刃展身奔过。

    无庸置疑,这个老头一定是彻底疯了。当日在场的无一不是轻生重义的侠士,剑道真意为国为民,以扫除世间不平为己任。若当苍生有难,需要他们挺身而出,一声号令,这些英豪没一个会皱一皱眉头。然而眼前此人所作所为看在他们眼中与勇气或磊落全然无关。

    那只是一种疯狂。

    放弃了强大法术不用、以真刀真枪功夫独当天下英雄的巫人,他并非“舍身赴义”——他根本没想过牺牲自己去换取什么,反像是早已厌倦了这个身躯这条命,活着只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他只恨不得在刀斧之下化为飞灰轻烟,经万万劫再不要复生为有情之物!

    那种疯狂只能在一种东西身上看到:亲眼目睹它的伴侣和幼崽都被人当面杀死的一头野兽,当它从网罟中跃起,再猛悍的猎人也不免同归于尽。

    一人一剑卷入千军万马,十年来委琐尘泥、弹奏着柔靡小调腆颜求生的卖唱老人,这一刻化身怒神,悍不可当。他势如破竹冲过人海,管甚刀如林剑如雨,他只知道他要用手中三尺青锋向那个人证明——战神佑我,至、死、不、渝!

    这力量,青袂,是你给的。你的男人回来了,看着这双手,凭借它们,今天我要你——跟我走。

    迷风闯过了万马千军,落在那一团血雾漩涡之前。撼动群山的咆哮从涡中卷出,扑上他衣衫。咆哮中充满吞天恨意,似乎单只这声波便能将老人瘦弱的身躯震为齑粉。然而他仰起头,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叹声如此温柔凄凉,就像一个初尝情爱滋味便已失去的少年词客,独携琴剑,立于爱妻墓前酹一杯薄酒,太古魔神巨力只似清明细雨,轻轻拂上青衫。睡在黄土之下的红颜,她知不知道呢?悠悠生死,已别经年,而他还是这样、这样的想念她,不曾有丝毫减少。

    男子扬起修长的双手。想当年这十指也曾梳理过她三千青丝,回眸一笑,相看两不厌。

    师父,你扯痛我啦!算了,我自己梳头。女孩儿苍白娇嫩的樱唇微微撅起。师父烧饭去——可别再弄那苦笋羹了,今天早饭我们吃桂花糕好不好?放好多糖、很甜很甜的那种糕——好不好嘛,师父,青袂要饿死啦!

    那些只道是寻常的平淡日子啊,它们都过去了。过去啦……他低头看着这双力敌百人的男人的大手,如今它们能做的只是为那姑娘弹上一曲哀歌——再回头已百年身,今日纵然赢得了这天下,却输了她!他陡然仰天长啸,指击钢铁,扣碎青锋。

    长歌末阕自老人胸中吟出,一股痴狂之意直是刻骨铭心。

    “弹我长铗,中心刺促。帝子湘江风烟渺,有酒唯浇赵州土。

    南山峨峨白石烂,碧海之波浩漫漫。参辰出没不相待,我欲横天无羽翰。

    长相思,摧心肝。

    胡风绕雪,峡泉声咽,舌卷入喉,剑歌愁些。吾哭年年战骨埋荒外,将军金甲逐烽火。君不见胡雁哀鸣夜夜飞,汉闺眼泪双双落。君不见秦时明月汉时关,古来征战几人还。

    君不见十年一剑血犹湿,悲莫悲兮生别离,瑶姬一去一千年,爱而不见心断绝!”

    青钢长剑在他指下寸寸断绝,如同活生生扯碎了一条巨龙的身躯,龙啸九天鬼夜哭,厉烈之声可裂金石。哀歌声中一片白芒洒出,负在背上的魔琴凌空自起,落向老人怀中。

    迷风接住法器,十指扣住琴弦疾向后拉,绷紧成欲断之势,突然松手。七弦齐动,一道堪与日月争辉的长弧便如虹出沧海,带着耀目的盛大光明拦腰斩向那团红雾。

    九霄环佩动风雷!

    喀念什峰顶纠结的浓云浊雾在这道壮阔的琴弧之下茫茫散尽,如同佛祖指拈莲瓣,向九幽暗狱之中丢下了一枚火种,刹时间血海退散,光明照耀四方大地。

    此情此景,何似十年前一双燃烧着种种庄严宝色的巨翅划开黑暗,天龙八部众英灵复活,呼啸在她的血脉中。那女孩展开四千由旬双翼冲天翱翔,撕裂了身躯向这个不公道的世界宣战!

    血海中一朵优昙花,盛开在至痛之处。

    我的青袂,你是这样柔弱又坚强的姑娘。哪怕粉身碎骨,也决不屈服。

    决不屈服!

    你就是至尊至威的战神,芸芸众生如蝼蚁,翻覆在你的羽翼下。肝胆如月,吞天灭海。用你的血你万分之一的勇气,已足够赐予座下子民天下无敌。万魔之魔,以血为名贪狼出世,十年战火啊,十年,你已把整个人间搅成地狱。

    可是迦罗那迦,只有我知道,我的女孩,我手心里小小的宝贝,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的——痛。

    漫天光明像一场暴雨尽情洒落,老人缓缓仰起脸来。

    从被琴弧劈破的一线墨蓝天空中,下起了黎明前的大雪。雪花有鹅毛大,飞着转着,片片飘落在他一头凌乱的灰白长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