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酒中仙
少女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正是死里逃生回到洛阳的冯润。一双素手,拨开一角白纱,露出半张脸,竟是面若春花,目似秋水。只是这朵春花带着霜冻,这汪秋水隔着寒冰,看上一眼就寒心彻骨。 少女眼神飘忽不定,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一把捉住白衣女子的手,恳求道:“姑娘,我是个穷苦的牧羊女,家住在千里之外的柔然。柔然连连战乱,民不聊生,我们一家人没法活了。历经千辛万苦,才从柔然逃到北魏,没想半道被这伙丧尽天良的劫匪给抓住了,我的亲戚族人里的年轻人被杀的一个不剩。只留下孩子和女人,孩子被卖做奴隶,女人就被卖进妓院。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要把我卖进青楼里去当娼妓。他们追了我好几个时辰了,求姑娘怜悯,帮帮我吧。” 坐在一旁的云翘扯扯冯润的袖子,嘟囔道:“小姐,我们帮帮她吧。瞧她怪可怜的……” 泪水从圆圆的杏核眼里来回转动了两圈,在说出“求”这个字的时候才应声而落。楚楚可怜,颇有卖相,只要是有几滴热血的人都难以抗拒。 见冯润默不作声,荻月忙回头瞪了云翘一眼,道:“小姐还没发话,这里哪轮得到你拿主意。” 云翘吐了下舌头不说话。空气凝滞,少女跪着的背脊开始微微发抖,她不知道在那道冰冷的目光下还能待多久,率先开口道:“姑娘不相信我?” 冯润毫不留情地掰开她的手道:“若让我相信你,你必须先相信我。一个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无法给予的人,我是不会伸出援手的。趁他们没来之前,你快走吧,有多远,走多远。” 少女脸色一变,轻咬下嘴唇。二话不说起身又藏身于人群中,如一滴水珠流进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发生了什么了?”云翘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小姐,你为什么不帮她?” “她是个骗子,我没落井下石已经是仁至义尽。为什么要帮她。” “骗子?”云翘惊叫,荻月也忍不住侧目。 冯润缓缓放下白纱。遮挡住她清丽绝伦的面容,道:“她刚刚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感觉的到她的手又滑又嫩,就算不是出身富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怎么可能是个穷困的农家女?她的鞋子很干净,没什么灰尘,又怎么可能是跑了几个时辰呢?走到绝境还满口谎话,不肯信任别人的人,若是有人帮了她,才是养虺成蛇。” “天啊……”云翘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我看她长得挺可怜的呀。” 荻月则深深地望了冯润一眼。冯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亦或是疑心重重?在掖庭时,她反复告诫冯润让她有防人之心,可如今冯润终于成为了她希望的那种人,她心里为何却又几分不痛快呢? 不计后果地信任别人的感觉是快乐的。而冯润失去了这种快乐。冯润她自己知道吗? 在摩肩击毂的人群中,随从依然紧紧抱住小公子的大腿,飞快地说着:“夫人说了不让您出门,您还偷偷翻墙出去;翻墙出去也就算了,您别大张旗鼓地啊,您……” 小公子听她絮絮叨叨,耳朵都快生出里三层外三层的老茧了。 “可以松手了吗?人都走远了。你再这样抱着我,太阳都下山了。咱俩谁都回不了家,到时候爹打你又不打我。”小公子展开折扇,坏坏一笑。随从听话地立刻松开手臂。 两人晃晃悠悠,来到了青衣沽酒门前。酒馆门前摆了一张可以坐二十个人的大桌子,上面坐满了各色男人,正喝的酣畅淋漓,酩酊大醉。听说今日是青衣沽酒的斗酒日,凡是来参加斗酒的路人都可以开怀畅饮,谁能喝到最后,就可以获得“酒中仙”的称号,赢得纯酿五坛,还有赏银。有不花银子的酒水喝,喝完又有机会拿银子,过路好汉都纷纷落座,互相打擂,各显神通。 “我也要参加!”小公子反手将扇子插进脖子后面的衣领处,一跃落坐在大桌上。 “这位公子,且慢。”常翩翩上前拦住他,“这是要交银子的。就算你长得帅,我也不能折本儿啊,是不是?” “不是说不要钱吗?无jian不商,说的就是你们!哥哥我就坐这儿了,有本事拿扫帚把我赶出去啊!”小公子傲慢一笑,拿起桌上的筷子就在桌上敲起来。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常翩翩怒火丛生,碍于人多口杂,只好陪着笑脸,“公子,你是头一次来吧,不懂规矩是难免的。我们这儿呢,头五个是免费的,后来者都要意思意思。” “怎么,你瞧不起新来的?” “哪有,哪有。” 小公子抬腿踩在凳子上,道:“银子么,现在暂时没有,不过马上就有了。等我赢了这群人,不就有银子了。你还怕我不给你不成!” 窈娘见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是个难缠的主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拉过常翩翩道:“公子,您别见怪,这一次就算我请。” 小公子斜了她们一眼,也不道谢,挤进人群中就开始牛饮起来。 他那目中无人的姿态深深刺激到了常翩翩,她挽起袖子就想上前把他胖揍一顿。窈娘忙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细语道:“我的姑奶奶,您消消气吧,我这可是小本买卖呀。就算不为我想想,也为你自己想想吧。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个夫君过下半辈子。就你这个暴脾气谁能受得了你呀。” 常翩翩的心事被人狠狠戳中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无论在鲜卑中,还是在汉族中,都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要论起急来,谁能比她本人更急呢? 她豁出去了,开始大谈特谈起肺腑之言:“这年头,长得好的人贱,人好的长得丑,刚你不看到了吗?那家伙人模狗样的,实际上呢?” 窈娘揉着眉头,听着常翩翩喋喋不休地抒发起对男人的怨气。 那位小公子酒量惊人,连喝了几十碗眼睛也不眨一下。周围的大汉一个个刀切瓜果似的倒下,他仍然岿然不动,安如山。 “公子好酒量!” 正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取胜的时候,才发现在桌角还有一个胡子青年拿着海碗,面不改色地喝着。
常翩翩一看那个胡子青年,不禁拍着大腿骂道:“那家伙不是有一次占我便宜的小胡子吗?” 窈娘掩面一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怎么今日斗酒会上都是妹子的冤家呀。” “冤家个屁!仇人还差不多!” 窈娘继续逗她,道:”妹子喜欢哪一个,我们趁他喝醉了,把他留下来当个东床快婿。” 常翩翩白了她一眼,冷嘲热讽道:“还问我喜欢哪一个?你这个比喻就跟当我面前有一堆狗屎和一堆牛屎,问我吃哪一堆是一样的。恶心死了!” “你也不错嘛!”小公子举起海碗,冲胡子青年敬了个酒。 三巡下来,两人仍是不分胜负;到了,第七八巡,小公子赶忙扔下碗,面色苍白道:“算了,我输给你了。心服口服。” 窈娘识趣地递过一袋钱放在胡子青年手中,道:“青衣沽酒的酒中仙就是客官您了。” 胡子青年大方地从钱袋里掏出一部分钱还给窈娘,道:“这位公子的钱就由我来给吧。” 小公子挣扎了好几番都没站稳。随从即刻冲进去扶起小公子。他冲胡子青年作揖道:“你,很不错。我们下次再战。”说着就飞也似的往回奔去。 随从在他耳边问道:”四公子啊,怎么这么快就认输了?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啊?” 小公子涨红了脸,恨恨道:“要论喝酒我怎么可能喝不过他。喝酒对我来说就跟喝水似的,只是水喝多了,人也受不了啊!” “受不了什么?”随从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眨巴着眼睛问道。 “哎呀,水喝多了自然要更衣啦!”小公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说道。随从却偷偷笑起来。 “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只进不出?”小公子拉着随从一路狂奔到冯府门口。就他现在这个状况,爬墙是不可能了。于是,便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庭院。 “四小姐。” 庄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问东问西地,一见她直直地跪下,目光闪烁。 “庄伯伯,你这是作甚啊!” 小公子不明所以,上前欲拉他,却发现更多的护院丫鬟也随着跪下了。他们的头都埋得很低,头笼在阴影中,看不见他们的眼睛。 他感到害怕。头一次,这么害怕。虽然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聪明敏锐的他发现了庄伯看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往日的慈祥恋爱,而是恐惧敬畏。 他记得。那是太皇太后来冯府时他们才露出的眼神——是命如蝼蚁的人对至高无上的权利理所当然的恐惧。他们的眼神透过他身体本身,看向更高更深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