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大小国事
在刘彻面前碰了个软钉子后，安分了没几天，田蚡旧态复发，再度忘乎所有地向刘彻奏请，希望将少府的考工室划给他扩建私宅。 田蚡“治宅甲于诸第”的事情，刘彻早有耳闻。可刘彻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舅舅会毫不知足，居然把主意打到国家的官署之地，愤怒之下毫不留情地反问道：“君何不干脆把武库也一并取走！” 武库是储藏军队武器的地方，田蚡就算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主意打到那里去。 连续两次碰壁的武安侯终于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这皇帝外甥一点也不好惹，根本就没太把自己这舅舅当一回事。一来二去，本就善于揣摩他人心意的田蚡，算是明白了小皇帝根本就不愿意被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压在头顶，也很清楚就算窦氏倒台，自己也不可能完全取而代之的。而自己两次吃瘪，却不见皇太后出面帮忙的结局，让田蚡知道自己已经失去胡来的最大倚仗，从此在刘彻面前收敛了不少。 当日晚上，刘彻回到宣示后殿，和子夫聊起此事，很是无奈地感叹道：“你说朕这二舅舅，怎么就能如此地……如此把自己当一回事呢？难不成，他真以为，朕会万事都顺着他，甘愿做个比孝惠帝更窝囊的皇帝不成？” “妾尝闻，‘有鸟止南方之阜’，‘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子夫抿嘴一笑，“大概是陛下之前蛰伏太久，武安侯才会心生小觑之心，认为自己可以取诸窦而代之。” “他倒不算贪权之人，只是太好面子，又贪财，所以才从朕一登基起，就盯着丞相的位子不放。”说起自己的活宝二舅，刘彻只能连连摇头。 两次风波之后，田蚡不敢再在皇帝外甥面前显摆身份，也不敢对朝政胡乱指手画脚，于是把满腹心思打到向群臣炫耀身份上去，首要目标自然就是皇太后的同父兄长，盖侯王信。 一次田蚡宴请宾客，田蚡居然让兄长王信位居北向次席，自己坐在了最尊贵的东席，原因是自己位居汉国丞相的尊位，不可以因为对方是兄长的缘故就私自降低身份。 王信素来不爱与人争执，默许了田蚡听似有理，实则无礼的做法。 当着众人的面，将与皇太后血缘更亲近，比自己早上数年封侯的异父兄长王信强压下一个头，田蚡很是得意，觉得自尊心被大大地满足。 素来贪财的他，也因此更加骄横，认为自己之尊贵仅次于当今皇太后和天子，开始肆无忌惮收敛钱财，侵占膏腴田园，搜集各地奇珍异宝，后院的姬妾之多更是数以百计。 国中诸侯为了讨好田蚡，或者说他身后的皇太后，纷纷送上金玉狗马玩好，其数量之多难以数清。 在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中，田蚡无比快活地度过每一个日日夜夜。 刘彻很满意自己这个自以为是的舅舅终于不再捣乱，对诸侯行贿之事视而不见。 在王太后看来，只要自己娘家兄弟能成为百官之首，处处受人尊敬，她就心满意足了。娘家亲人横于京师？没问题，那是太后家人的特权！至于娘家权倾朝野这种想法，聪明至极的王太后根本就没有想过。娘家人再亲，又岂能和宝贝儿子相比较！ （建元）六年秋八月，有星孛于东方，长竟天。 数日之后，南方传来的消息，印证了星相的预示：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 南越王遵守与汉天子的约定，不敢擅自兴兵，而是派人上书告诉天子。 刘彻于建元三年曾派庄助发兵会稽，打算攻打闽越，结果军队未至闽越全军已退。如今闽越再度侵犯汉之属国，刘彻自然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打算给那个不时想着老虎拔牙的闽越一个教训，遂以赞扬南越有忠义行为，遵守职责和盟约为由，答应他们出兵为他们讨回公道。刘彻下令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农令韩安国出会稽，攻打闽越。 淮南王刘安奉行无为而治的黄老学说，为了表示对皇帝轻易出兵的不满，以洋洋洒洒千数字、词藻华丽的奏章晋谏刘彻。对于这篇引经据典、言辞优美的文章，刘彻很是欣赏，至于这篇文章的用意，自然是按惯例无视之。 大军压境下，闽越内乱，闽越王之弟馀善杀王以谢天子，大行王恢准之，并告之大农令韩安国的军队，又派人奉闽越王的人头弛报天子。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两将既然已作决断，刘彻只好诏令退兵。只是从不肯吃亏的刘彻没有忘记给闽越埋个钉子：没有立威望最高的馀善为王，而是挑选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王族孙辈，丑为越繇王。 果不出刘彻所料，馀善偷偷自立为王，政令不通的繇王对此无能为力，唯有向宗主国汉国求助。达成所愿的刘彻自然没有理会繇王的请求，而是很大方地将馀善封为东越王，与繇王并处。 于是，好端端的闽越国就这样一分为二，国力大减，从此再也难以威胁到东瓯和南越两国，南方边境也因此得到二十余年的安宁。 牛刀小试的刘彻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一连好几天只要有空，就在子夫和阿元面前吹嘘个不停，享受着女儿满脸崇拜的目光。 韩安国凭借此战之功迁为御史大夫，暂代太仆之职的公孙贺也终于成为名正言顺的九卿之一。以耿直倨傲著称的汲黯，凭借东海大治的政绩升为九卿之一的主爵中尉，主掌管列侯。 没过几天，刘彻就发现，让汲黯入京为官，实在是个大得不能再大的错误。 先是武安侯以太后胞弟的身份高居丞相之位，权势显赫，以至于中二千石的官员见了田蚡也要行跪拜之礼。而倔老头汲黯每次见到田蚡，从来都只是行揖礼。 汲黯这样驳田蚡面子，不时让尾巴翘到天上去的田国舅吃点憋，刘彻看得是心满意足，时常暗中叫好。虽然，因为这个老头的倔脾气，刘彻的耳朵可没少受田蚡的折磨。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可让刘彻没料到的是，这个仰慕傅柏、袁盎为人的汲长孺，居然和自己杠上了。 一日，刘彻招来文学儒者，谈到古之圣人时，感慨道：“吾欲效仿之，施以仁义于天下。”结果，汲黯立马回了句：“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一心想要创出一番绝世伟业的刘彻，陡然听到这等扫兴之语，不由得脸色大变，一怒之下干脆唬着脸，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只余下一朝堂惴惴不安的臣子。 身形已然变得臃肿的子夫，正在为腹中胎儿缝制衣物，却看到刘彻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心中疑惑不已的子夫放下手中绣件，替刘彻脱下十二旒的帝王冕冠，换上家常轻便的通天冠。子夫一边替无意更衣的刘彻捏揉僵硬的颈脖，一边命人送上rou羹和果脯。 过了一阵，刘彻渐渐平息怒气，回过神来，发现有身将近八个月的子夫居然在替自己松筋骨，连忙让子夫坐在一旁休息。 刘彻挥手让其余众人退下，忿忿不平地将朝堂上那一幕描述了一下，末了，仍然难掩愤慨地说道：“你说，汲黯他是什么意思？说朕没必要效仿唐虞之治，这岂不是骂朕是昏君！” 此情此景，怎么这么像唐太宗和魏征杠上的情景呢！不过自己没有长孙皇后的学识，西汉也没有那么久远的历史可以借鉴。话又说回来，同样宽恕了脑子一根筋的臣子，唐太宗成为了一代明君的象征，可眼前这人却被后人认为是一代暴君。想到这里，子夫不禁为刘彻感到惋惜与不平。再想想自家弟弟被无故遭到后世文人的低贬，子夫心中倒是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出来。这个，就是得罪“史圣”司马迁的下场！子夫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好好巴结巴结司马谈和司马迁两父子。就算以后自己没能力保住司马迁，也别让他把李广给吹到天上去，以至于当后人看到《史记》时，会有一种错觉：自家的弟弟和外甥的军功显得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文人的笔杆子，有时候实在是比权利更厉害的东西，不得不防上一手！ 抛开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子夫想了想，方才柔声劝道：“妾以为，汲都尉要么就是在夸赞陛下，要么就是在向陛下讽谏。”见刘彻脸色渐渐缓和，子夫松了口气，继续劝道，“假若陛下真是昏君，汲都尉又其会说出这等自寻死路之言。如今，汲都尉既然说出此话，不就正说明他认定自己不会得到任何惩处。也就是说，汲中尉认为陛下正是有容人之量的明君。”说道最后，子夫自己都有点被绕得有点糊涂了。 刘彻却听得极明白，脸色完全缓和下来，摇摇头苦笑道：“如果当时朕脾气再大点，他不就没命了吗。用这种方法来劝谏，汲黯实在是太愚蠢了！” 想起前些天和刘彻说过的话，子夫又打量了一下刘彻的神色，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妾听宫人们说过，这位汲中尉可是十分仰慕傅柏和袁盎的为人。”说罢，子夫捂住嘴偷笑着看向刘彻。 想起自己曾经夸下的海口，刘彻的脸色飞速变幻。刘彻盯着子夫看了半晌，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乌鸦嘴！” 子夫白了刘彻一眼，嗔道：“妾可担不起这句话！”说着，子夫拈起一颗梅脯送到刘彻嘴边。刘彻轻哼一声，负气地别过头，不肯接受子夫的示好。 年末，匈奴来请和亲。刘彻有心一试群臣态度，遂诏公卿百官相议此事。 众人不明天子圣意，皆是默然不语。 素习胡事的燕人大行王恢忍不住率先出列，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不如勿许，兴兵击之。” 刘彻深以为然，不过如今三军尚未准备妥当，只能暂时服软，于是又问道：“诸卿何意？” 见天子似乎无意出兵，御史大夫韩安国马上奏曰：“匈奴迁徙鸟举，难得而制，自上古不属为人。今汉行数千里与之争利，则人马罢乏；虏以全制其敝，此危道也。不如和亲。” 找到幌子的刘彻复问道：“诸卿以为韩卿此言然否？” 当是时，群臣惧怕匈奴，天子既已暗示属意韩安国，群臣乐得附和。 于是： 丞相武安侯田蚡：臣深以为然。 卫尉直不疑：臣请和亲。 太仆公孙贺：臣请出兵匈奴。 主爵都尉汲黯：臣请和亲。 内史石便：臣请和亲。 廷尉：臣请和亲。 大农令：臣附议。 太常：臣附议。 …… …… 群臣议者多附韩安国，于是刘彻下诏挑选家人子和亲匈奴。 回到宣室后殿，想到又要大出一次血，送那没多金钱财物给那些永远也喂不饱的匈奴饿狼，刘彻心中又是一阵郁闷，环住子夫，抚mo着尚未出生的孩子，心中暗道：“朕一定会给你一个威加四海、天下太平的真正盛世！” 想到公孙贺的表现，刘彻忍不住乐道：“你不知道，今天朝会上讨论是否该和亲时，公孙贺赞成王恢所言，说要与匈奴开战，群臣的脸色有多精彩。” “以长姊婿的为人，似乎不会提出与群臣相悖的意见才是，怎么今天如此反常？”不解之余，子夫不免有些担忧。 “公孙贺不愧是平曲侯之孙，果真有其祖之风！”对于公孙贺的表现，刘彻十分满意，“至于今日之事，大概是和你家两个兄弟相处久了，受影响了，和去病一个样。哈哈哈哈……” 子夫看刘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极开心，顿时放下心来，明白自己这个长姊婿应该是要因祸得福了。 【据说，现在的《史记》中的武帝篇，是后人根据“封禅书”改写的。“今上本记”，甚至是“景帝本记”都被人给毁了。怨念呀，好想知道茂陵考古的结果~~~为什么那份报告会成为国家机密呢？ ps：今明两天加起来更7000以上，就不分成三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