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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土改

    当苗桂花被抬上救护车时,她的脸色是蜡黄的,浑身僵硬。村里的人都认为苗桂花这次救不活了。尤其是喜云,一脸严肃的说,当时她还摸了苗桂花的人中,没了跳动。村里人对喜云的有所质疑,因为王利发问喜云人中在哪里时,喜云脸红了。她也是听收音机,里面看病的医生说过人中,她记住了。不过,喜云摸过苗桂花的鼻孔,她可以肯定,苗桂花当时是没有呼吸了。所以,村里的大支,像李德祥这样的明白人,赶紧的找本子,查老黄历,看看双水村历年来有没有像苗桂花这样因为两家人吵架而死的。村里的人都清楚,如果苗桂花死了,她娘家人一定饶不了王土改,当然也饶不了双水村的人。毕竟人是嫁到你们双水村的人,现在嫁出去的闺女在双水村死了,人家娘家人当然要一个说法了。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李德祥甚至去找王德江商量了。王德江捋了捋稀疏的胡须,说:“光绪五年,咱村有个蒙氏妇女,因为手脚不干净,拿别人东西的时候,被人家发现,自己仓皇逃跑,掉进井里淹死。后来,蒙氏的家人不但没闹,还说了好多客气话。”

    “这两件事情的性质不同啊。”李德祥说。

    王德江何尝不知道,这两件事情的性质不一样。可双水村建村这么多年,村谱上就没有记载其他原因早死的妇女。像苗桂花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件,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没能从王德江哪里问出子丑寅卯,李德祥很是郁闷。有好几天,他都饭食不能下咽。直到第四天的早晨,他看到苗桂花自己从村子北面的路上大摇大摆的回来,他的烦恼才不解而破。

    苗桂花自己还知道,她这次从屋顶掉下来,还创造了本地医学界不大不小的奇迹。据县医院的院长说,自打他上任以来,还没见过像苗桂花这种体格的人。喜云并没有说谎,她是摸过苗桂花,苗桂花当时也确实没了呼吸。可她那只是暂时的岔气,救护车还没出双水村,苗桂花就苏醒了。到了医院,医生给她做了全身的检查,一切都好。医生说苗桂花可以走了。但苗桂花说她要住院,并且说话的语气很强烈,似乎是如果不让她住院,她就和医生翻脸。医生们没见过她这种没病还要住院的人,他们以为苗桂花的脑子摔坏了,又做了一个脑CT,结果正常。

    医生们把王满仓喊到一边,小声问苗桂花以前有没有精神病史。王满仓骂医生缺德,诅咒他老婆。医生们耐心解释,说他们对苗桂花的要求很是不解,因为一般正常人是不会有这种要求的,毕竟医院不是一个好玩的地方。王满仓也很纳闷,听了医生的话,王满仓也怀疑苗桂花的脑子除出了问题。等医生走了,王满仓满脸愁容的说:“这可咋好,你要是摔傻了,咱留根可就苦了。”

    苗桂花伸手给了王满仓一巴掌,打的王满仓脑袋懵懵的。王满仓用手捂着脑袋,怔怔地看着苗桂花。苗桂花说:“你才傻呢。俺啥都知道。”

    “你啥都知道为啥不回家?”王满仓问。

    “俺不回家自有俺的道理。”

    “啥道理?还不能告诉俺?”

    “俺为啥进的医院?”

    “这还用问?你从屋顶掉下来,王文成打电话叫的救护车。”

    “俺为啥从屋顶掉下来?”

    “咱们和王土改吵架……”王满仓明白,“哦,你是想吓唬王土改。”

    “对,俺就是要吓唬那个狗日的。他不是喝上老命不要了骂,俺就让他看看,俺快要死了,他还能怎么着。”

    苗桂花这一步棋走的很高明。在她住院的三天,王土改就走了。趁着夜色,背着一个小包,去东北了。走之前,他找了趟高文秀,他想知道她的反应。高文秀的反应让他很失望。高文秀听他说要去东北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走吧,走了都清净了。”

    “你咋能说这话。”王土改说,“俺再不好,这么多年照应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总得说句感谢的话吧。”

    “感谢你?”高文秀冷笑道,“俺没找你算账就算便宜了。”她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说:“啥也不说了,都是俺自己造的孽。你走吧,从今后咱们两清了。”

    “孩子咋办?”

    “你还想要孩子?”

    “再怎么说金虎也是俺儿子啊。”

    “好啊,明天俺就站在大街上告诉村里的人,金虎不是你孙子,是你儿子,行不行?”

    “你看你,最近咋就那么大的火气。俺就是说说,俺走了,你能照管的了金虎?”

    “你放心的走就是了。俺和金虎会好好的活着。俺还的等你死的那一天呢。”

    王土改真的老了,被高文秀讽刺了一番,说的他没有一点脾气。到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了。回到家里,拿起准备好的化肥袋子,里面装了他的两件破衣服,一床被子。他抗在肩膀上,再一次回望了自己的家,三间土房,房顶的草已经枯萎了。月光下,房檐的积雪耀着寒光。房子虽破,可这里是他的家啊。一个已经六十多岁的人,用农村人的话说,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在村子里,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譬如李德祥,譬如王德彪,每天都是吃饱了等着被埋。他也应该被埋在村西北脚的那块土地里,因为哪里有他爷爷,他爹,还有他儿子的坟子。哪里是他家的墓地。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生活在农村的男人,死后能不能进墓地是一件关系很大的事情。

    但是,他要走了。走后还能不能回来。答应或许让他很伤心。看着熟悉的村子,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土地在月光中慢慢的消失,他禁不住泪流满面了。这里是他的故乡,是他奋斗一生的地方。这里有他不羁的岁月,这里有他放荡的年华,这里也有他难忘的过去和不堪的往昔。一切的一切,不管是好或是怀,这里是他的一辈子。而当他离开了这么,就等于否认了这辈子,否认了自己的存在。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证明自己来过这个世上,这将是多么沉重的惩罚啊。

    王土改的走让高文秀喘了一口气,压在她头顶的那座大山终于挪开了。从现在开始,她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尽管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可她并不认为老。尤其是在知道王文格是喜欢她的,她对于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希望。这几日,她天天往王天奎家跑,问王天奎有没有接到王文格的电话。王天奎虽然觉得她这样很烦人,但他能明白高文秀的心情,因为他现在也处在恋爱的阶段。

    王文格来信了,在高文秀第十次找王天奎的时候,王天奎从屋里拿出一封信给了高文秀。高文秀像揣着一坨金子似得,满脸欢喜的从王天奎家往自己家里跑。当她经过村西的老井时,菜花和刘巧云正打井里的水洗衣服。说来也奇怪,这口已经干涸半年多的老井突然有水了。菜花正和巧云谈论王土改的事情,当然其中也牵扯到了高文秀,两人说着话,高文秀就出现了。菜花还以为她们说的话被高文秀听到了,吓得脸色苍白,脑子极力的想注意解决当前自己的困境。可高文秀像没有看到她们两个似的,从她们身旁,笑嘻嘻的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这让巧云很不解。在双水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是两家不是世代的死对头,见了面都要打招呼的。晚辈先给长辈打招呼。喊一声大爷大叔,或是爷爷奶奶,到了吃饭的时间就问吃了没。半上午,半下午的就问干啥去。平辈之间就是相互的打招呼。同样是吃了没,干啥去。如果遇到人不到招呼,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看不起那个人,另一种就是傻子。所以,无论是这两种情况的哪一种,传扬出去都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

    “文秀这是咋了?也不打个招呼就走了,是不是咱们说的话被她听到了?”菜花说。

    “不像啊。你没看到?刚才文秀过去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像是捡了一个大元宝。”巧云说。

    “咋没看到。不会真的捡到元宝了吧。”菜花说,“哎,还别说,俺想起来了,刚才文秀走过去时双手紧紧的捂着心口窝子。”

    “你净胡说,就咱们村,谁家有元宝啊。别说有,就是见过的人也没啊。不过,你说文秀怀里揣着东西是一定的。她怀里拿的回事什么东西啊?看着很轻。”

    “管他那。像她这种人,哪里有啥好东西。”菜花说,“俺可告诉你,现在王土改走啦,高文秀还不是脱了缰的母马,你可得看好你家的王利发。”

    “俺家的利发不敢。倒是你家的有福,他老是嫌你不能给他声儿子。说不准要借文秀那块地,种庄稼呢。”

    “他敢?俺就是给他三个胆他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