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谁解味?
那天,在她原来的院子里,她见到郎君新娶的夫人。 第一回见面,她差点把先进屋子里来的晨风当成了新夫人,欲将行礼时,听到晨风口称婢子,她才知道,不过是个体面些的奴婢,新夫人并未进屋,只站在廊下,隔着敞开的房门,远远瞧了她一眼。 那疏离淡漠的眼神,令她心头一惊, 她有预感,这位郑夫人不同于先前的殷夫人,殷夫人还会与她逶迤一二。 后面,果真如此。 要不是郎君及时赶到,怕是她与孩子,都难以保全。 她到底吃了场大亏,头一回,感受到了性命之忧。 只是郎君和她说:“夫人性子良善,既已同意你把孩子生下来,你只管安心养胎就是了。” 再后来,她第一次去正仪院请安。 郑夫人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话:“你名字犯了忌讳,即日起改叫李雪,也不辜负了府中皆称你为雪娘子的名号,这么一来,算是实至名归。” 她和郎君说起这事,郎君只说:“的确是重了夫人大嫂的闺名,她不喜欢,就改了吧。” 及至等到她第二次去正仪院请安,没有见到人,站在院子里光溜溜的葡萄架下,半晌,婢女晨风出来传了话:“你住的院子,要辟作成会客厅,你回去后,即刻搬去清音堂。” 一听清音堂三个字,她满脸不敢相信。 她在府上待了两年,自是知道清音堂在哪,别说位置偏僻,离前院较远,不比现在的院子,离前院很近,单单只那院子,挨着清乐堂不远,她就不想搬过去。 她找了郎君,哭诉过这件事,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干过哭诉的事,毕竟一直以来,郎君都极喜欢她笑的模样。 不料,郎君却说道:“夫人性子直,近来脾气又不好,你先顺着她的意,况且,她年纪又小,你就当让让她。” 她已不记得,她当时听了这话是什么表情。 只记得,郎君脸上突然露出几分尴尬。 是呀,郑夫人比她年长三岁,她们到底谁年纪小? 她没有再多说,直接搬去了清音堂,她也知道,不搬不行,因为后面晨风就带着仆妇过来了。 这是第三次来正仪院,不想,直接把她比作清乐堂的伎子。 她的出身,无法与殷家郑家这样的世家相比,但到底是良家,身世清白,如何能与下九流的歌舞伎子之流相比。 “娘子。” 扶着李雪的青衣婢女朱槿,饶是隔着厚实的袄子,突然感觉到手臂被抓得痛,一抬头瞧着自家娘子阴郁的眼神,忙地轻唤一声。 这声呼唤,让李雪回过了神来。 一道冷风吹过,浑身打了个哆嗦,人也完全清醒过来,松开紧抓着朱槿手臂的手,拢了拢斗篷的领子,“回吧。” 目光清明了许多。 郑绥不是从前的殷夫人。 回到清音堂,另一位模样明艳的婢女扶桑迎了上来,瞧了眼朱槿,进屋替李雪脱了斗篷,扶着她在垫了毡毛毯子的高足椅子上坐下后,问了句,“娘子,要不要叫疾医过来瞧瞧?” 李雪因肚子太大,只能这般胡坐,这椅子是前些日子外面送进来的,特意加了靠背。 虽不合规矩,但对孕妇来说,十分方便。 听了扶桑的话,李雪靠着隐囊,沉吟良久,“不必了。” “唯。”扶桑应了一声。 她不比朱槿,眼中已流露出惊讶,她只是心中纳罕,原本瞧这样子,应该又是受了气,前两回,每次去一趟正仪院,回来后,叫了疾医过来,将军必随后就到了。 将军这次回来后,似变了个人一般。 从前将军只要在府里,多半会来娘子的院落,日日不落空,甚至曾戏言:要是娘子生下小郎,就为她请封诰命。 然而,自这次回来,无论是住在从前的院子,还是搬到这偏僻的清音堂,将军过来的次数,一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而且每次都是娘子见了新夫人回来后,叫了疾医,将军才会过来,以至于,每次娘子去正仪院,她也不好真劝。 她见过新夫人两面,只感觉到浑身透着疏离,好似天上云,瞧着地上泥,无法让人靠近,不比先前的殷夫人和气,却颜色极美。 她以为将军不是好色之人。 毕竟,从前的殷夫人便比自家娘子,好看许多,不过眼下来看。 大抵天下男子,皆好颜色。 自从新夫人诊出有孕,将军搬去了正仪院附近的勤于楼,但每日必去正仪院。 ——*——*—— “夫人,齐五过来了。” “让他进来吧。”郑绥放下手中的邸报,对辛夷吩咐道。 很快有婢女去传话,辛夷原要架起屏风,让郑绥给阻止住了,“不用这么麻烦,直接领进来,以后如同七郎过来一般。” 七郎是指郑继,因留在徐州,所以时常过来。 “唯。”辛夷应了一声,心中多少有些无奈,原本郑绥就是个性子直又执拗的人,自从上回温翁来过之后,而今更是听不得任何劝。 齐五很快就让人给领进了屋子,晨风候在门口,亲自打了毡帘。 待齐五请安行礼起身后,辛夷上前招呼一声,“阿叔坐这儿吧。” 辛夷出自齐家,齐五是她的族叔,她到底留了心眼,亲自上前指了榻席,把齐五安排在靠门口的坐榻上。 齐五应了声喏,转身在榻席上跪坐下来。 且说,他自从拨给郑绥后,见过郑绥的次数,十分有限,要么是家中郎君在场,要么隔着屏风,所以他只隐隐见过郑绥的容貌,这会子,刚一进来,瞧着屋子里没有郎君在场,又没有屏风隔着,着实吃惊不少。 不待他多想,上的郑绥已经开始说话了。 “这次喊你过来,有两件事,一是我身边的几个人,终南、小戎、阿爰、阿方等共有六人,年纪都不小了,你在部曲中挑选几个年青未成婚的小郎,给她们作夫婿,这事可以让刘媪和辛夷掌眼,我身边的人都是极好的,所选小郎务必要年青上进。” “唯。”齐五忙答应,这事之前辛夷给他传过话,并且,他早已考虑过这桩事。 只是接下来的话,却让齐五吃惊不已,因为郑绥给他的印象,是向来不管事。 “另外一件,我身边想添两位主薄,要断文识字,有些见识和眼界,最好是脑子灵活些能做事的人,你可以从部曲中慢慢挑,要是没有,挑些好的苗子,送到温翁身边培养也可以,不急在一时。” 齐五收回诧异,忙地回道:“仆回去瞧瞧,这样的人,部曲中一两个还是能挑出来的。” 齐家侯家出幕僚,温家傅家出将才。 这是郑氏家下部曲中流传的两句名言。
所以,在盛世之时,齐家和侯家有人出仕为文吏,温家傅家也出过武将,但更多,是在郑家内部,跟在家中郎君身边,充任幕僚谋士或部曲校尉。 唯一的例外,大约是他和侯一这一辈人,以及温翁和傅主薄这一脉,好像出了岔子,该作谋士的,做了校尉,该做武士的,又充了幕僚。 送走齐五后,郑绥倒有些明白过来。 难怪当初五兄郑纬听说大兄郑经把齐姓一族人给了她后,直呼可惜,其中断文识字的人,让她放在田庄,只帮她打理田庄,经营嫁妆,的确可惜了,况且,她原没有想过自己身边要有主薄和幕僚。 只是这一回,让她认清,她终究还是要有自己人。 温翁是五兄的人,身为郑家四代之仆,他更忠于郑家,至于桓裕…… 唯有她的陪嫁部曲,所有荣辱皆系在她身上,只会忠于她。 到了掌灯时分,有小僮进来禀报:前面郎君留了萧明府,不进来用晚食,让夫人不用等候了。 萧明府,是指徐州太守萧高。 眼下天气越来越寒冷,据钦天监传来的消息,今年只怕又是一个寒冬,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将军府及太守府,皆是一片忙碌的身影。 两府一东一西,官吏幕僚,来往不绝。 萧高更是在将军府歇了好几回。 “传饭吧。”郑绥最近胃口极好,每至饭点,从不落下。 待用过晚饭后,晨风瞧着郑绥心情极好,于是说道:“清乐堂那边新排的节目,为冬至日预备的,娘子要不要先过过眼。” 郑绥漱了口,斜睨了眼晨风,“行了,也不瞧瞧眼下的情形,你想看,自己过去看。” “娘子上次还叮嘱我少去那边,婢子哪敢去。”上回她在清音堂外,和扶桑起了口角,她看不惯扶桑妖艳,打了扶桑一巴掌,回来后,让郑绥给训了一顿,告诫她以后少去清音堂,只是她心里倒不后悔。 自那以后,扶桑再没有出过清音堂,更别提来正仪院。 郑绥脸色微微一变,“你别给我闯祸就行了。” 又道:“那些人,不晃到你跟前来,你理会她们做什么,难不成狗咬了你一口,你也要咬回去。” “娘子这是什么破比方。”晨风鼓了鼓脸颊,接过郑绥拭嘴的绢帕,放到天青色的洗手瓷盆内,自有婢仆端下去,然后与终南一道扶着郑绥在高足胡椅子上坐下,又在后背垫了个隐囊,方便郑绥侧靠着。 没一会儿,辛夷带着阿爰阿方过来替换晨风和终南去吃晚饭,提起一嘴,“说起来,今日那边,没有再喊疾医了。” 郑绥轻嗯了一声,盯着不远处连枝灯的灯花,良久才道:“疾医产婆医婆,赶早备着,别到时候出差错。” “娘子放心,都已经让张妪去安排妥当了。” 郑绥点点头,“也好,你和刘媪就别去插手这件事了。” “只盼着她能真聪明起来,以后安安分分的才好。”辛夷蹲下身,郑绥的腿,近来有些浮肿,每到晚间,辛夷都给带着阿爰几个,给她捶捶。 “随她的意。”她想折腾,就让晨风陪着她玩玩。 郑绥伏靠着隐囊,半阖着眼,想到稍后桓裕会过来,或许她该和齐五说说,要多挑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放到这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