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鹅毛大雪（二）

    今年的大雪落得曼妙、新鲜。

    紫微城化成一片壮观的琼楼玉宇，华美异常，竟仿佛不在人间似的。

    这玉宇外，早已是一片孩童们嬉闹、玩耍的欢声笑语。但在这城内，却清寂得一如既往，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应该要做的事，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无论打雷下雨，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若是人人都和市井小民一般见识，那不乱套了？年长的宫女若是见到小宫女盯着雪花出神，八成会一个爆栗子敲醒她，同时数落道，“没见识的小丫头，活该你在这里扫院子，有这愣神的功夫，把活计办得漂亮些，多说几句好话，好歹将来也好升个管事的姑姑。”

    唯一热闹的恐怕只有这玺翠宫。

    女人最爱浪漫，更何况是一群女孩子遭遇到一场充满浪漫情调的雪？

    罗馥瑶无法，只得挥手同意让这些小公主们出去瞧雪，待她们都跑出去了，一转身便迫不及待地吩咐茶童去收集新雪。

    她静静地坐在软席上，茶水上映出一片飘逸的雪影，细细品一口，想：将这般的大雪化为水，烹出的茶又会是什么味道呢？

    女孩子们的游戏总是文静的，夕夕有些不屑，若不是碧萝一直暗暗扯着她的貂皮毛领斗篷，她定会在这雪地上翻几个跟头，打几个滚。

    最糟糕的是，在碧萝的提议下，夕夕只能静静地在扬明殿里陪罗馥瑶喝茶。因为几个公主要比赛堆雪人，而夕夕要以评委的身份评判高下，为了公平起见，她只能待在屋里了。

    夕夕手中紧紧攥着一只绞丝盘凤金镯子，有点依依不舍。她原想用腰上的那块儿玉佩当奖品，但碧萝不同意，还帮她褪下了腕上的金镯子。话说这腰间的玉佩还是夕夕用来买酒的那块儿，不知碧萝用什么法子从王有福哪里给要了回来。

    都说：“金银有价，玉无价！”夕夕也知道腰间的玉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只是等将来出了宫，这没价钱的玉拿着却换不来银子，反而容易曝露身份。但金子就不同了。夕夕已经仔细地打听过，就这么一只金镯子就足以顶一座带小院的三进小宅，可以买百担上好的竹香新米，一担是百斤，她每日最多吃四两米，一但米够她吃半年，百担便是五十年了。

    皇宫真不是普通人待的地方，夕夕攥着镯子想：一出手就是一座三进小宅、五十年的口粮，幸好自己不准备长待，否则就身边的一点金子几天便要败光了，看来还要想些办法多挣金子才是。

    正在算计着，却听罗女夫子问，“娘娘，这茶是不是有点苦，不合娘娘的口味？”她的语气淡淡的，一如她讲课时的从容优雅。

    夕夕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笑，“哦，是有点。这味道是我有些不惯的，但我知道夫子喝的茶定是好茶。”

    “这是纯烤茶，自然有些苦。至于是不是好茶，倒是很难判断。”说完这句，罗女夫人清雅一笑，从小炉上端了水壶，慢慢倒进紫砂茶壶中，氤氲的茶香袅袅升腾起来。她端起茶壶，壶嘴轻点，便又斟了一道。

    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夕夕没想过这烹茶也能如舞蹈般优美。

    “娘娘，尝尝这第二道茶。”

    夕夕伸出兰花指，拈了一杯，轻嗅，水自生香，浅尝一口，苦已不似方才那般浓烈，隐隐一股缠mian的清甜糯香从舌尖涌上来，“是甜了许多。”

    她又如法炮制了第三道，“娘娘，再尝这杯。”

    夕夕尝过后，笑笑，“不甚苦，却也不甚甜，淡淡的萦绕在舌尖。是好茶。”

    “早听说娘娘好品美食，对味觉的感悟果然精到。”罗女夫子的口气是平和的，并没有将夕夕当成是皇后，也没将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

    “怎么，夫子不觉得这是好茶么？”夕夕有些好奇。

    “一开始并不觉得是，后来觉得是了。”女夫子笑得深奥。

    夕夕奇怪，“难道是因为苦？”

    “一开始，娘娘心不在焉，我就在想娘娘究竟有什么心事，只这么一晃神，这茶的味道便差了七分，觉得和一般的解渴之物无二。后来，娘娘仔细品了茶，我恢复了原本的清静平和之心，这茶便仍是茶了，只觉清雅芬芳、回味无穷。幽人雅士，寒霄兀坐，素手汲泉，红妆扫雪，竹里飘烟。品茶是需要心境的，无心，好茶也被品成了坏茶；有心，次一等的茶也能别有滋味儿。”怕夕夕听不懂，女夫子说得浅白，“而这品茶便如品人生，因为人生，就是苦尽甘来，再细细回味的过程。有个好心境，这个过程也会轻松许多。”

    “好心境么？”夕夕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对自己讲这样的道理，倒一时愣住了。

    说话间，那些雪人一个个儿已经堆好，女官进来请夕夕去品评。夕夕抱歉地冲罗女夫子笑笑，带着碧萝出去了。

    她转了一圈，看来看去，觉得右手数第二个雪人最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还簪花戴朵的，甚是喜庆。她伸了手正准备宣布优胜者，眼角一瞥，却见品玉公主一脸获胜般的得意笑容。这个公主写了悔过书之后，很快便恢复了自由身，短时间内对夕夕也算客气。

    但夕夕一想到她那嚣张的模样，心中不快，手随心转，便指了右手第三个，道，“我瞧这个做得甚好。”老实说，她本是看不上的。

    可碧萝笑着点点头，小声道，“娘娘的眼光不差，奴婢也以为这个当是第一的。别看没有花哨的装饰，它更胜在神似，冰肌玉骨，取法天然，线条流畅，可谓上品了。”

    “真有这么好？”她在身边数日从没夸奖过自己，夕夕疑心她这是在说反话，不由扯了她的衣角悄悄问一句。

    “当真！奴婢何时对娘娘说过假话？”碧萝的声音里透出些兴奋，她想：费了几天时间，总算找到她的一个闪光点了。原本总怀疑萧家的家教本就如此糟糕，贪杯好吃又懒做，好在她的审美情趣还是不差的，总算没完全辱没了书香世家的格调，以后调教起来也能方便得多。

    夕夕暗自吐吐舌头，强笑着将手中的镯子递给皓月公主，又学了两句碧萝教的吉祥话，这仪式方才了了。她本想和那几个公主聊聊有关如何在如此奢靡的宫廷里生活下来的重要问题，但碧萝担心她再出洋相，几乎是推着她走了。

    这雪越下越大，御花园里白茫茫一片，显得愈加空旷、寂寥。

    回宫的路，有专人负责打扫；头顶的天，有专人撑着一柄绣着彩凤的大黄伞，没了脚踩积雪的声响，没有融化的雪****了靴子，也没有不经意间飘落到掌心的雪花，夕夕总觉得这下雪天少了许多极重要的滋味儿，又或许，这种滋味儿正是罗女夫子所说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