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保定四年的雨
随着黄昏的鼓声响起,日轮渐渐隐没,已是宵禁时分,酒肆中的客人三三两两地离开,西市鳞次栉比的屋舍店铺也在暗淡的余辉中冷清了起来,萧瑟的街道之上,唯有闾里间的民居透出了黯淡的灯光。 炙得喷香的胡饼,炖了半日的羊汤,鲜美的气息仿佛快要从室内溢了出去,而门在此时被人从外打开,老冯没有回头,只是一边分着胡饼一边呵呵笑道:“小怜来了,快来尝尝,这可是特意杀的活羊。” 少女仔细掩上门,将怀中的胡琵琶轻轻放在一旁,抬起的美丽面孔正是今日在酒肆弹奏胡琵琶的乐姬,看着老冯高兴的模样,也抿嘴一笑,“今日可是赚得钵满盆圆了?” “还不是托小怜的福。”老冯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泛黄残缺的牙齿,“说来连我也是第一次听小怜唱歌,真真是一般,以前却不知小怜竟是个歌声动听的。” 名叫小怜的少女却看起来并不多高兴,苦着脸道:“谁教那寒士着实烦人。” 老冯感慨道:“他说得也并无道理,这年头,确是让人烦闷,只盼朝廷莫要再轻启战端,还有未央宫中的那位平平安安的,不然这日子却真有些艰辛了。” 未央宫中那位,自然指的是当今官家,人人都希望那位莫要像前几位一样,位子还没坐热,便被刽子手拖下来一刀宰了……哪怕是多坚持几年也好。 “只是这话在自家里说说便罢了,万万不能如今日酒馆中那般大发高论,那可是……犯忌讳的。”老冯心有余悸地叹道。 少女见他沮丧,眼眸一转,嘻嘻笑道,“这又与我们何干?” “是是,不提这些。”老冯恍然醒悟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然后为她盛了一大碗满满的羊汤,搓着手道:“来,快些吃,莫要凉了。” 不甚明亮的烛火映衬着老冯如树皮般皱纹纵横的面孔,显得格外苍老,少女捧着热腾腾的汤碗,心有感触,微微一笑,“要是没有冯伯,小怜此时还不知在何处漂泊流浪呢。” 老冯少见地皱起了眉头,手臂如驱赶蚊蝇般地在空中嫌恶地挥舞了几下,“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难道老冯能见你一个小小的孤女流落街头不成?” 他大口喝了一口酒,不由被酒意辣得叹了一声,“你这孩子,容貌气性万般皆好,能生得你这样一个女儿,也不知是谁的福气。” 灯光下,少女甜甜笑道:“小怜也不知自己是谁生的,不过,反正是冯伯最有福气。”说着,也满满地盛了一碗羊汤递到他面前。 老冯摸着颔下稀疏的胡须,呵呵地笑了起来,看着少女嘴角可爱的小酒窝,又是几杯酒下了肚,目光便在恍惚间游离了起来,落在窗台上结着的霜气之上,霜气在室内暖融融的羊汤香味中蒸腾着,化作轻烟般的回忆钻出了窗外,他浑浊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什么极遥远的事物。 那是保定四年…… 仿佛也是一个寒冷的季节,邙山之战才刚刚结束,朝廷十万大军无功而返,萧条的街上,闾里已有亡故战士的白幡高挂,行人俱是不得欢颜。可天偏又下起了雨,雨势虽小,却如附骨之蛆般黏在身上,沁得人百骸皆凉。 那时的老冯还未满头华发,皱纹横生,自顾自打理着那间小小的酒肆,日子说不上快活,却也并不艰辛,只是看着街边人皆是垂头丧气的模样,老冯也不开心得很,于是他早早关了酒肆,没精打采地回到家中,却见家门口前,一个小小的女孩浑身淋得湿透,在他家屋檐下瑟缩着躲雨。 他迟疑问道:“你……你的阿父和阿娘呢?走丢了么?” 小女孩的声音纤细得低不可闻:“我没有阿父,也没有阿娘。”小女孩抬起头,几滴雨珠从她长长的睫毛下滑落,清澈的眼眸中写满了紧张和恳求,“……雨停了……我、我便离开……” 老冯鳏居多年的心仿佛也随着这几滴雨珠一般跌碎在了泥泞间。 起初只是想让小女孩进来喝上一碗姜汤驱驱寒气,喝完了姜汤又怜惜她未曾睡上一个安稳觉,待她歇息过了却忍不住做了碗羹汤让她吃饱肚子,吃饱了肚子后又不禁为她今后的日子烦忧…… 于是老冯家的饭桌上多了一付碗筷,多了一床被褥,多了一个名叫冯小怜的小女孩。 冯小怜,自然是老冯的冯。 …… …… “冯小怜,孤女,身世不明,保定四年为百里酒肆店家冯百里所收养,并无疑点,是清白之人……不过若要详查大约有些困难。” 深夜,白日里于酒肆沉默饮酒的老者坐在案几前专注地阅读着手中棋谱,听着身后人的回报,只一愣神,便想起了那个弹着胡琵琶的少女。 不甚精湛却扣人心弦的胡琵琶,尚未长成却足以期待的美貌……还有那首《折杨柳歌辞》,这一切都与正在谋划着某些大事的老者心中不谋而合,便随口命手下人去查清那少女的身世背景。 “尽量查。”老者皱起了眉,知道要从茫茫人海中查出六年前一个小孤女的来历的确并不容易,不过就算那少女再怎么倾国倾城,也只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罢了,胸中尽是天下格局的他并未将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只是不耐地朝身后挥了挥手,“让阿六去办。” 然而自负经纬天下的老者却不知道,小人物,往往会给人惊喜。 …… …… 漫漫长夜悄然过去,长安城的霜积了一宿。 清晨的天色浑浊不明,昨夜的霜露顺着屋檐滴了下来,闾里间寂静无声,就在此时,一阵突兀的拍门声响了起来。 “啪!啪!啪!” 拍门者似乎是唯恐不能将屋主惊醒,手头愈发用劲,看起来几乎要将这不甚牢固的门直接拍碎。 “来了来了……” 老冯随手披上一件衣裳,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惫懒应道,正打开了门,瞧见门外正立着两个面色不善的魁梧大汉,唬了一跳,“一大清早的,这是要作甚啊?” “这里可是冯家?”左手边那个黄脸汉子问道。 老冯见两人模样并非善类,迟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堵在门前,谨慎问道:“你们又是何人?” 黄脸汉子看着眼前干瘪小老头儿的畏缩模样,手中轻描淡写地将一个荷包塞进老冯的手心里,若无其事地问道:“某乃楚六,这位阿翁,可否让你那女儿出来一见?”
老冯心头一跳,只觉手中的荷包便如烫手山芋般,知道对方有备而来,而且出手豪阔,定是非富即贵,不过好歹他也经营酒肆多年,自有一套应对,当下便躬着身子赔了一个笑脸,“原来是楚六郎,却不知找我那女儿有何事?” 楚六见他眨眼间便一副市侩嘴脸,眼中不由露出一丝鄙夷,“无甚大事,不过是听闻你家那女儿歌喉动听,想请去府上唱上几曲罢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冯勉强笑道,心中暗暗发苦,却又硬着头皮将身子更弯了几分,将笑容扯得愈发真诚,“那却是不巧了,那孩子这几日染了风寒,嗓子都给咳哑了,不如……” 楚六哪里听不出老冯言语中的推脱之意,便也不再掩饰,怒道:“不识抬举的老东西!真当某拿你没办法不成?”说罢,右手边那个魁梧大汉一把将老冯推开,直直闯进了大门中。 老冯被推得重重跌在了地上,愕然地看着两人,他虽知冯小怜的相貌容易引得觊觎,想着总能敷衍过去,大不了关了酒肆去郊外暂避一阵,却未料到来人竟如此蛮横…… “你们竟敢私闯民宅!这长安城中难道没有王法了么?”愤怒、恐惧、惊惶之下,他双目睁得通红,发丝披散,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小老头儿仿佛疯癫了般,嘶声道。 楚六慢悠悠地跟着踱了进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阿翁,某又不是要将你那女儿捉去卖入火坑,何必视某如虎狼?说不得,来日你女儿飞黄腾达做了贵人,还要来怨你这番推三阻四呢。” 那魁梧大汉进了门,见屋内无人,便要进内室去搜,老冯忽然一咬牙,竟是丝毫不见平日里佝偻着身子的老实模样,发狠一把抱住大汉的脚踝,朝着内室竭力喊道:“小怜!快走!快……” 魁梧大汉皱了皱眉,看着脚下的小老头儿使劲一踹,却不料老冯发了狠,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这一挣竟是没有挣动,虎目中不由寒光一闪,正要动作,忽然听到轻轻柔柔的一个声音响起:“何至于此?” 只见一个少女挑帘走出,她怀中抱着那把略旧的胡琵琶,看着眼前鸡飞狗跳的一幕,然后朝着楚六微微一笑,“这位郎君,请带路。” 楚六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转身而去。 跌坐在地上的老冯一时呆住了,他额角不知何时擦破了皮,看起来愈发苍老狼狈,而冯小怜自始至终却未曾与他说上一句,便被魁梧大汉簇拥着向屋外走去。 门外,早有马车在等候,接上冯小怜后,缓缓驶离冯家的门口。 车厢内,楚六抱着手臂,看着对面坐着的少女,想起她听得他口中说贵人二字,便毫不犹豫地丢下家中老父奔赴而来,竟连矫饰都懒得去安慰几句,此等贪慕虚荣倒也真少见,于是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讥诮。 少女却只是望着车厢小窗外不停倒退的景色,沉默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