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怀归 (一)
天色渐晚,院中的景色也被暮色笼罩得朦朦胧胧,有两道人影沿着内院曲曲折折的羊肠石子小径往东南角的一处角门走去,为首的一人轻轻在木质的小窄门上扣了扣,门吱呀一声开了,守在角门处的小厮其桐也是南梧带来的得力之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见到面前站着的正是认得的丹瓶,他得了公子的吩咐,见到她自然把门打开,自己垂手让到一边,丹瓶一个闪身进了角门,左右看了两眼,往身后轻轻道,“没人,快进来。” 其桐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边,眼角余光瞥见来人走动间从大氅中露出的绣着折枝花卉的裙边,在角门上挂着的风灯映照下似有一道流光闪过。愈发低了头,回身将角门掩上,方不远不近地跟在前方的二人的身后。 “你如何算准了娘子会出去?”出了这道角门,便是外院了,秦珂从未来过,见到周围有些陌生的景色,便有些胆战,连忙拉住只顾闷头往前走的丹瓶,有些担心地问道,“若是她突然折回来看到我没在院子里怎么办?” 今日刚刚用过晚饭,有绍城庄子上的管事求见红裳,也不晓得是什么事情,红裳听了就命丫头备车又带上十几个家仆急匆匆地出了庄子,也没有带上秦珂。 丹瓶的手从遮风的斗篷下头伸出来,拉住她的袖角往前走,一面回头笑着安慰她,“姑娘,你放心吧,我哪里知道娘子会出门?不过她既然说要去绍城的庄子有事,这一来一去时间肯定够了,就在外院能要多长时间功夫啊。” 秦珂想了想院子里也都安排好了,这次若是不能问一个通透,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了,遂也将几分犹豫之心抛之脑后。 替徐启传信的小丫头在侧门探头探脑,见到两人,忙站出来行了一礼,又匆匆地往院子里跑。 秦珂就握住丹瓶的手,有些紧张。 丹瓶扭头看了她一眼,笑嘻嘻地低声道,“没事,没事。”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一副万事不愁,极为轻松的模样。 踏入侧门,倒是大出秦珂意料之外,庭院里只正前方的廊下点了两盏灯笼,昏黄的灯光下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深色的大氅,乌玉一般的头发盘在头顶,侧脸轮廓分明,秦珂心里就是一跳,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就转过脸来,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他幽暗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有如形质。 “来了。”成箦淡淡地道,只看了她一眼,见她披着大氅,系着风兜,将一张小脸缩在大大的风兜里,遮掩得严严实实,便转开目光,看向她身边正偷偷东张西望的丹瓶,就轻轻“哼”了一声。 丹瓶一个激灵,乖乖地在原地站好——虽然辈分上她也算得上是成箦的师妹,可是她一直都不敢在成箦面前造次,身份摆在那里,他们几个一向是以成箦为尊的,就连大师兄徐启都是一口一个“公子”的叫。 成箦见她老实下来,就道,“徐启正在车马棚外,你且去寻他吧。” 丹瓶一听,立即站不住了,不过还不忘笑着向他行了一礼,又转过头来冲秦珂眨眨眼,回头就一溜烟地跑了。 现下这处宽敞又僻静之处只剩下成箦和秦珂两人,其桐远远地站在廊下背对着他们。 成箦将手握在唇边轻轻嗽了两声,低声道,“你若是有什么疑问现在就问吧。” 秦珂就福了一福,垂着头,声音也是低低的,“我知道…公子定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查出恒景阁东家的消息,我在这里就多谢公子了。”说着又是曲膝一礼。 成箦的手在斗篷下张了又张,欲扶住她,可是不知怎么的,那只手就是伸不出去,只好握紧了垂在身侧,嘴上却淡淡道,“只是为了说一声谢?” 秦珂忙道,“不止是说一声谢,还是要继续麻烦公子一件事。”语气很急切的样子。 成箦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好了起来,嘴角微微翘了翘,却极力控制自己的语气不露端倪,“说吧,是什么事?能帮上的我自然会帮的。” 秦珂就慢慢道,“那恒景阁的东家娶得妻子之前是个寡妇?这个消息是真的吗?她之前嫁的那户人家怎么了?到底怎么就成了寡妇的?”一口气问完这么些个问题,她就咬了咬下唇,一股热气也涌到颊上。 随着成箦沉默的时间愈长,她愈是低着头不自在。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随便乱打听别人家的消息本来就够出格了,如今还要细问别人家媳妇的往事,实在有搬弄是非,调三窝四的长舌妇之嫌。可她着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求眼前的人哪怕是看不起她,也能将查出来的事实告诉给她听 成箦的沉默倒不是因为这个。这一次,他费了不少的功夫查出朱岩的妻子杨蕙三娘原本是嫁给了上扬一户姓秦的人家做嫡长媳,结果过了几年丈夫病逝,自己就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又守了三年的孝,方在兄嫂的安排下嫁给了如今的朱岩。 而实在凑巧的是,这杨三娘嫁的那户人家住的正是自己在上扬记在徐启名下的那处宅子。 得知那宅子的原主人出自剡州秦家,他这次来南州特意查了一番秦珂与红裳的身世。虽然同样是姓秦,青禾村的秦家人上溯几十辈都与剡州秦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就有些疑惑为何她会对这些事情如此上心? 他想了一番,回过神来,瞧了瞧身边娇小的人,将这些疑惑都压到心底,轻声将调查出来的消息说给她听,“杨三娘出嫁不到十年,丈夫就因病去世了,这消息自然是真的。” 尽管早有预感,听到因病去世,她的心还似被大锤子猛地击了一下,似乎胸腔被击打得变形,空气稀薄,连呼吸都不畅了,又闷又疼。 成箦话音未落,就见她的身子晃了两晃,慌忙之下,连忙半拥半搂地将人抱在怀里,胳膊只觉得她的身子沉沉往下坠,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其他,左手一抄就将人横抱在胸前,大声唤道,“其桐,去将徐启叫来,快!”
边说,边脚步匆匆地沿着回廊往正屋走。 秦珂心神俱恸,原本有些迷糊的神智因被成箦突然抱起来,倒是清醒了些许,连忙哑着嗓子道,“我没事,放我下来吧。” 成箦没有理会,手紧了紧,依旧将她抱进屋子,半跪着把她放在一张雕花软榻上。就着屋内亮晃晃的灯光,成箦才发现她玉白的双颊上都是水痕。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屋内几个下人的视线,道,“都出去吧,等徐启来通知一声,”又指了其中一个小丫鬟,“去打点热水来。” 秦珂缩在他高大的身影后,偷偷将手帕子掏出来,抹了眼泪,打定主意继续问问自己的阿兄得了什么病,还有家里的如今的情况。 可是成箦却摇了摇头,“事情已过去了这么久,哪里能知道这么详细,”他坐在软榻下首的一张酸枝木的雕花扶椅上,目光停留在对面墙上喜鹊登枝的四条屏上。 秦珂感念他的好意,知道他是怕自己尴尬。她确定了阿兄已经故去的消息,悲痛之余又开始担忧母亲的情形,阿爹去世了,她自己死了,阿兄跟着也去了,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转念又是一想,以她从前对阿嫂的了解,若是阿兄故去,她怎么也不会丢下母亲一人,自己跑去娘家的,难道母亲也…没了吗? 想着想着,她的胸口又闷闷地痛了痛,眼神却呆怔怔的,不知看在哪里。 成箦见她半晌没搭声,就用余光瞧了一眼,这一瞧,不知怎么的,自己的胸口突然一揪一揪的跟着难过起来,连忙起身,往门外走,嘴里说道,“屋子里炭盆燃的有些暖。”这说的也是实话,他身上还穿着方才在屋外穿的大氅,刚刚又有些着急,坐在那一会儿,背上已湿湿的,有了汗意。 秦珂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有些热,不过她大恸过后,人有些恹恹地,懒待动,只是坐在那儿有些茫然失措。 成箦站在门外的屋檐下,看见徐启脚步匆匆地从回廊那头过来,后头紧跟着一路小跑的丹瓶。 “怎么了?”徐启气都不喘一声,不过见到成箦一人立在门口有些吃惊,扭头看了看放下的门帘,“林娘子在里头?” 丹瓶忙要掀帘进去,被成箦拦住了。 端着热水的小丫头正好走过来,见到三人就要行礼,丹瓶不耐烦地接过她手上的铜盆,向里头喊了一句,“姑娘,我进来啦!”等了一会儿,听到里头轻轻地回应声,便一手掀帘,大步跨进了屋里,那小丫头忙慌慌张张地跟了进去。 徐启道,“看你这气定神闲的样子,林娘子那应该是用不着我了。” 成箦黝黑的眸子挖了他一眼,“怎么?很遗憾?”倒像是没否定徐启话中的隐藏的意思。 徐启被他噎了噎,看他应该不是没听懂的样子。这下子好玩了,他暗暗地往屋里的方向又瞥了两眼,决定瞅空儿得和丹瓶说上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