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英国公府
费章节 这是个雅致的颇具江南风情的小院，粉墙黛瓦，水声潺潺。门前几杆翠竹，几株芭蕉，院后是条一丈多宽的小河蜿蜒而过。 府里的人习惯把这河唤作菱河，只因河里种了不少江南移植来的菱角，紫的、红的、绿的。每到菱叶飘香时，主子丫鬟都喜坐了船下去戏耍。河水是后园的湖里引的，清澈见底。 河上还有一座四角尖尖的小亭子，既在小院东北角五十步处。 出小院后门，沿着鹅卵石漫的小路穿过芍药圃，越过亭子再走五十步，有个小小的角门。角门白日里都是不上锁的，有个子守着，过了角门就是后花园，来去极是便宜。 已近亥时一刻，小院的东稍间里依然亮着一盏灯。 黯淡的灯烛透过杏子红的轻纱映射出来，院子里新长出的嫩绿芭蕉叶上彷佛晕染了一层顺滑的金光，香脂般浮动。 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随着轻薄的凉风，照得竹叶沙沙作响，又明明灭灭。 屋子里，临窗设着妆奁，梳妆台上散落着各样或圆或方或尖的精致小盒，空气中，弥漫着胭脂水粉的甜腻香气。一旁的鼓足绣墩上，斜倚着一名美貌少女。 即便是坐着，也看得出少女身姿分外苗条，纤腰束得细细的，彷佛用力一掐，就会柳条般断了。 芙蓉小脸上脂粉未施，露出原本近乎病态的苍白，白得透明而纯粹。远山般的黛眉轻烟般蹙起，像是笼着朦胧的月色；一双大大地眼里似乎含着泪珠，连素不相识的人见了，都忍不住生出一股呵护她保护她的欲望。 嘴唇被碎玉般的贝齿紧紧抿着，下唇瓣的粉红褪尽，青白狰狞。 乌黑柔顺的青丝披散在肩头，长至腰际，分不出哪是锦缎哪是秀发。 身上一袭水红压深绿边的寝衣，腰带松松挽着，细腻的锁骨迷人至极。裙摆上的月白玉兰花萎落在大红的地毯上，竟似开了一地的素净芬芳，让满室生香。 她一手支着下巴，整个人慵懒而妩媚。 “，时辰不早了，歇了吧。”一名着紫色春衫的丫鬟掌着灯撩帘而进，眉眼间颇像她的主子。 少女头也不回，身形纹丝不动，半晌叹道碧香，你叫我睡得着” 叫碧香的丫鬟放下灯，回身立在她身后，用手拨弄着她的一头青丝，嘴里小声劝慰道切莫将白日的事放在心上。不也说了，这次不成，总有下回，叫安心等着，她定会为谋划。” “我不是信不过姑妈，而是……他对我了无情意，此事谈何容易啊。”女子长长一叹，眼里的泪珠儿终于滚落下来，沿着腮帮子滑到衣领里，滴在胸脯上。 丫鬟忙掏出帕子与她拭泪……咱们既进了邵家的大门，就比别家的姑娘先了一步，人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是？何况，的美貌少有人能敌，今儿各家前来赏花的也俱是见过了，虽不乏突出些的，可比起来，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男人没几个不好色的。 我却不信，他英国公能是个例外。府里的人把他奉做冷面国公，前几次他见到，哪回不是温柔体贴得紧，何曾有半点冷心冷情的样子。” “或者，因着我们是客人，他的礼貌呢。”女子的脸颊旁，悄悄升起一抹红晕，连耳朵根都烧了起来。 丫鬟是服侍久了的人，如何看不出她的松动，不免继续笑道若是出于礼貌，上回咱们故意落在他院外的香囊，怎不见他来还，必是好生收了起来。 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欢欢喜喜等着做国公吧。” 小丫鬟口齿伶俐，果然把那女子逗得笑出了声，口里啐道胡沁些呢，不知羞。” 她起身走到床边，丁香色的帐幔在光影里，沉沉如漆黑的夜。 她猛然回头，脸上已换了忧虑得神色别人我不担心，我只是觉得那陈难缠……他们又是嫡亲的表兄妹，比我自然近了一层，从小一处玩到大的，难免无情。 她出身强过我，又有国公府撑腰，说不定，连皇后娘娘都是属意于她的……我算得了呢”念及这个，她的语气隐约透出几分凌厉来，与她柔弱可人的外表全然不同。 丫鬟神情一窒，很快笑上前搀扶着她坐下想差了，当真有意，男未娶女未嫁的，为何不早早将婚事定下来？慢说国公爷二十多了，连陈都有十五六了，再拖下去又有何意？ 自古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给国公爷做主，那是天经地义的，谁敢说个不字？” 女子缓缓仰卧在床上，抱着绯色的大迎枕。 眼神迷离地瞟向窗口，喃喃自语道国公爷出去寻陈了，到这个时候都不曾……孤男寡女的，倘若做出点……连姑妈也是无法。” “跟着去了那么多下人的，如何使得？依我看，那是万万不会的。” 两人说着话，到底上了床安歇。 ……………… 锦含堂里，也有人是一夜不得好睡。 叶摸了摸眼角淡淡地鱼尾纹，口里叹道唉，岁月不饶人啊。” “这么说，叫我倒是不好接了。”身后服侍她梳洗的一个中年妇人笑吟吟说道我不过比虚长了三岁，可瞧我，连白头发都生了。 昨日那么多贵妇人，我冷眼瞧着，没一个及得上的风姿”她假作挑起两鬓的发丝，对着镜子愁眉苦脸。 看了她这番做派，叶白皙光滑的脸上，才带了点点笑意。 妇人给她梳了个牡丹髻，她的头发又多又亮，连假髻都不用。戴了一对凤凰点翠多宝簪，点翠兰花钿子，和一个金坠角儿，富贵大气。 她对镜照了又照，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扶着妇人的手起身走到炕边，端坐了下来。 有小丫头托着红漆描金的梅花小茶盘上了茶来，叶啜了一口茶，慢慢放下茶盏问道国公爷一晚上没？” “是，估摸着是被昨日那场大雨耽搁了。”妇人心中一紧，语气谨慎起来，不比方才随意。 “他若，知会我一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安详平静。 妇人暗暗松了一口气，笑应道这是自然的……” 她的话不及说完，又有小丫头进来回说表来请安了。 妇人刚想说快请，谁知叶冷冷一笑，开口道说我昨儿累了一日，还没起来呢，叫她过会子再来。” 待到小丫头下去，屋里只剩下两人，她才不悦地看向妇人，皱眉道不要擅自替我做主。” “奴婢了，请责罚。”妇人双腿一软，赶紧跪到地上谢罪。 她这主子，架子是日渐大了，稍一不惹恼了她，几十年的老脸都丢光了。 “罢了，你也是服侍我二十年的旧人了。”她眉峰一转，摇头浅笑我这么说，不过是叫你日后要行事的意思。这国公府，可不如表面上太平啊……” 她一会斥责，一会施恩，完全把妇人唬到了，忙跟着应是。 又顺着她说道再不太平，有在，谁敢有个不字……” 叶是先英国公的遗孀，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她并不是先英国公的原配，而是后来续娶的。 她娘家叶氏，从前也只是个五品小官吏，手上没多大实权。这几年才开始兴盛起来的，她的兄长，是现任右都御史。 英国公府邵家根基不深，是近四十年才真正发迹的，因军功获封，颇得圣上宠信器重。 前朝历经两百余年，后来苛捐杂税徭赋过重，致使各地民众揭竿而起，形成天下分奔离析之势。前朝旦夕间覆灭，身为地方上将领的邵家，也随大流占据了汝南一带长达数年。 高祖皇帝是前朝皇孙，借着旧日的势力自立为王，很快得到不少支持。 邵家权衡再三，决定归顺高祖皇帝。 先英国公十几岁起就跟随两位先皇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得封四大国公之一，曾任五军都督府都督。他的发妻正是汝南地方上普通将门的女子，两家因乱世而联合。 先容貌中等，大略认得几个字，偏爱舞刀弄棍的，凸显将门女子的豪爽性情。 他们是曾经同甘共苦过的夫妻，国公在世时，两人也是互敬互爱的。 老一生育有三子一女。长子幼年夭折，次子好不容易长成，给他娶妻生子，谁知阵亡沙场，独留下娇妻和遗腹之女。三子正是现任英国公了，可惜老在他五岁那年就殁了，没有亲眼看他长大成人。女儿便是当今皇后。 老过世后，先国公为免子女年幼无人教养，有心续娶。 当时，也有不少高门女子愿意嫁他为填房，只他私下以为，若续娶高门，怕对先头留下的子女不利。倒不如娶个门第低微的，晾她无娘家扶持，做不出大事儿来。 于是，在媒人说合下，先国公娶了小官吏的女儿叶氏为继弦。 叶出身卑微，性子温顺，容颜甚美，很得先国公宠爱过一番，与她生有一子，学名作邵桢。她又守本分，又不以长辈自居，如今在国公府，很顶用。 “……蕊儿好是好，可惜心太大了些。她父亲若是在世，现在好歹也是个五六品的京官，以哥哥现今的地位，或许能再给他筹划一番……她只是个孤女，即便是我们叶家的女儿，我有心扶持她，可是以她的出身家世，我拿将她捧为国公？” 窗外树上，响起叽叽喳喳的鸟儿鸣叫声，越发显得屋内静谧如许。 朝霞绚烂多姿，五彩的颜色落在国公府的屋檐上，大气而庄严。 妇人泛红的眼睛呆呆一直，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盯着叶。她一直以为，叶接了叶来府里住着，又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是存心要把她配给国公爷的，谁知？ 她起初还怀疑过，以叶的身份，怕是当不得国公，不知是怎生考量的。 原来，那不过是叶的一厢情愿，或者说是的权宜之计。照的意思，莫不是要让叶为妾？隔了房的，也是她嫡亲的侄女儿，竟是舍得 她怕被看出心思，慌忙收敛容色，咬唇克制的情绪，半晌强笑道说的是。” 叶仍然摆弄着手中那盏麻姑献寿图案的粉红茶盅，淡淡问道你心里，是觉得我太不念亲戚情分了？” “奴婢不敢。”妇人又是急着要跪下。 “不是我不肯助着她，”她一抬手，止住了妇人下跪的姿势，须臾一笑事情，不是全无可能，成与不成，要看她的本事。她来府里住了有段时日，你看，国公爷待她如何？有多少情意？” 要想做人上人，不是想想就行的。她当日能当上国公，情形截然不同。 妇人早有心观察，不由摇头道国公爷的意思，奴婢猜不透。照眼下的样子，多半是表要伤心失望了。” 叶倏地立起身，径自向外间走去。 “她不争气，我又能如何。我倒是恨不得让侄女儿做了儿呢，可惜……能给她一个二房的地位，已经不算亏待她了。” 她的声音，变得愈发尖刻，每一个字，如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妇人虽是有些惊吓着了，可她一个下人，哪儿管得了主子们之间的事，登时撂倒脑后去，一味奉承着叶。 直到用过早饭，她才遣人去请表前来。 叶蕊细细打量一遍的衣着首饰，才扶着碧香的手，含笑进屋，口里唤道姑妈……” “好孩子，我昨儿累得很了，今早没起来，倒害得你白跑一趟。”她一面笑着，一面伸出手去牵叶蕊，拉她与同坐在炕上。 “我是姑**侄女儿，难道姑妈还与我客气不曾？姑妈这会子觉着如何，要不要请个太医来请请脉？”她穿着浅粉色的春衫，倒显得气色好了许多，脸色微微染了点胭脂。 叶摆摆手笑道很不必，一点子小事，闹得人仰马翻的……我瞧你今儿气色倒好。” “姑妈上回让太医给我新配的丸药，我吃了似乎有点效应，这几日歇息得都好。我这身子，多亏了有姑妈给我费心调理，不然……”她将头埋在叶肩上，眼里泪光莹然，柔软的身子一抖一抖的。 这样的把戏，叶根本不看在眼里。 对着男人们使使还罢了，对个女的，那是不会起一点用的。叶蕊容貌才学都好，就是这心机，忒差了点儿，当了国公，也管不住这偌大一个府邸。 “……安姐儿的身子不知如何了？使了小丫头去瞧，也不利索的，我懒怠听，你与我去看看她，我才安心……” 安姐儿是英国公那个庶出的女儿，打小身子骨弱，一日汤药不离口的。 叶蕊先还带笑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唯唯应是。 要不是为了能引得英国公的注意，她绝对不会有兴致与个傻妞呆在一起。偏偏，她还得堆上所有笑脸，陪那傻妞一玩就是一天的。 英国公回城后，先把陈桦送回襄国公府，又去了一趟皇宫，才在午饭后回到了府里。 他一到家，先去给叶请了个安。 “昨儿的雨下得那般大，我担了一夜的心……都好吧。”有些话心知肚明即可，不能当面说破。 比如叶深知陈桦一怒之下跑出去，是因为昨日不少都问起邵槿的婚事，可这话决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连提都不能提，不然就是毁人家姑娘清誉的事。 邵槿一贯的清冷语气，不因为在家里而有所改变叫母亲挂心了。本是要回城的，奈何雨实在太大，家里那么多事，倒叫母亲一个人担着，是不孝。” “咱们母子，说客气话。府里几百个下人伺候着，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动手？……后来你走后，皇后娘娘又赏了几样下来，你时候进宫，记得磕头谢恩去。” 叶琢磨着，与他提起亲事？ 她是名义上的母亲，要是撒手不管，被人当成是不看重这个；管得太宽，又要议论成把持国公府。是以，对英国公的事，她一向是慎之又慎的，生怕走一步。 邵槿恭敬地坐在下手的黄花梨如意云头纹扶手椅上，应道回城后，恰逢圣上相召，又听下人提起皇后娘娘赏赐一事，已经进宫谢过恩了。” 闻言，叶眉心一跳，笑应道这是正理。” 果然，这个家，是一点一滴都在他掌握中。 “若母亲没有别的吩咐，先下去了。”他站起身来，施了一礼。 “去吧，安姐儿早起有些不大爽快……” 邵槿对这个女儿，衣食上是从来无忧的，不过，并不常去看她。而叶，每每喜欢在他面前提醒安姐儿，好似怕他忘了还有这个女儿似的。 叶蕊正坐在炕上，无精打采地看对面的安姐儿与小丫头玩着无聊的把戏。 安姐儿的虚岁已经七岁了，可是她的智商，却像两岁的孩子一样，除了会简单的叫人，竟是都不会。 偏她半点不觉，连虚弱的身子都不能让她有所不快，每日嘻嘻哈哈，没个消停。 叶蕊实在想不明白，英国公那样一个英明神武的男人，如何会养出这么个没用、丢人现眼的女儿来，也难怪他对这个女儿爱理不理的。 “姨……”安姐儿举着手里的竹编的花篮，凑到她跟前，眼里满是单纯的喜悦。 “嗯，你玩吧。”叶蕊心下恼怒，却不得不压住的脾气，板着脸与她。 安姐儿虽然都不懂，可是看得懂别人的脸色，只要别人不是对她笑，她就会心生害怕，甚至吓得哭。 此刻，她敏锐地感受到来自叶蕊的敌视，小嘴一扁，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身子本就虚，脸色也不好看，一哭起来，显得尤其可怜。偶尔哭得大声了，连喘气都是困难的。 丫鬟好不容易把她哄得高兴了，谁知被叶蕊吓到了，她又不能开口埋怨主子，只好抱着安姐儿哄道姐儿不哭，咱们继续玩好不好？姐儿乖……” “出事了？她为何哭得这么厉害？”邵槿不知何时竟然进了屋，脸上布满阴云。 丫鬟轻轻瞟了一眼叶蕊，却不敢说是被她吓到了，只得抱着安姐儿下炕，垂头不语。 而安姐儿一看到邵槿的满脸郁色，哭得更厉害了，拼命搂着丫鬟的脖子往后躲。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父亲。 叶蕊被邵槿的突然出现唬得心口猛跳，怕邵槿方才的经过，一个机灵，登时指着丫鬟斥道你是照料安姐儿的，她要玩，你便带着她玩啊。她一个小孩子，懂得？” 邵槿已经换成了家常穿的鸦青色直裰，越发显得相貌堂堂，俊气逼人。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叶蕊，面无表情，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叶蕊却禁不住红了脸蛋，低垂粉颈，顾盼神飞。 丫鬟气得浑身打颤，恨恨瞪向叶蕊，欲要解释一二，一想到她身后的叶，立时把满腔的委屈给激没了。 “行了，好好哄着她，她要吃的玩的，你们院里没有，去锦含堂禀告给。若是身子不适，去请太医……她的乳娘呢？”他双眉紧紧纠结在一起，又看了一眼痛苦不止的安姐儿，便撇过头去。 那一刻，他的眼里，不知是厌恶，还是怜惜？ “……方才被平儿请了。” 邵槿淡淡听她说完，也不理会欲言又止的叶蕊，转身就走了。 叶蕊动了动脚，还是不敢追上去，只得眼睁睁望着他离去时的萧飒背影，咬着唇自怜自艾。 div> BAIDU_CLB_LT_ID="519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