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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十一 重梦(终)

    陈羲愕然,并不相信:“陈某记得,昨夜在府中如常入睡,醒来已至灵星楼——”

    抬眼,察觉到窗外透入的光越来越弱,不似清晨,陈羲一下闭口不言。

    端木圭解下腕间红绳,轻轻一弹,红绳另一端——系在陈羲腕间,亦如活了般自个脱落,再轻轻一扯,红绳很快全部盘回她掌中。

    巫女又伸指向东一弹,东面立着那盏羊形青铜灯灯芯立即亮起一簇火苗。灯火一燃,室内遂光亮了不少。

    “。。。。。。眼下已是掌灯时分?”

    “正是,大概是酉时。”

    端木圭又提醒道:“今日是二十三日。”

    陈羲一凛:“当真不是二十二日?”

    端木圭点头。

    “。。。。。。为何一直未醒来?”陈羲仍半信半疑,忽又想到:“莫非如你在梦中所言,因陈某陷入”重梦”当中?然则,陈某梦中所见端木姑娘,确是阿圭你?”

    “确是如此。”

    陈羲面露困惑不解之色,端木圭遂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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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羲实则并不在中尉府居住,他有自己府邸陈府,与中尉府相隔不远。然而,陈羲身处中尉府或北军军营时辰比留在自家府邸来得长。白昼在外执行公务自不说;若遇上要率领北军执行任务,或中尉府有急务及案卷繁多需处理等情况,陈羲则在北军军营或中尉府留宿过夜,渐成惯例。

    二十一日夜里,陈羲在中尉府处理完案卷,鼓打三更,已交子时。他走入自己专属厢房,躺上床后沉沉入睡。二十二日清晨卯时,中尉府值班差役如同往常,准点扣响陈羲寝间房门,请中尉起床。然而扣门良久,呼唤声愈来愈大,厢房内却毫无动静。

    那差役大着胆子推开房门,见陈羲仍卧床酣睡,只当中尉疲惫未醒,转身关门退出。半个时辰后,天已微亮,差役再去请,陈羲却酣睡依旧。

    “怪事。。。。。。平日中尉大人就算只歇一二个时辰,亦甚是警觉,我等一敲门他立醒,不待呼唤他就出声让我等进去收拾;今日怎会酣睡至此?”

    差役惊疑间,不敢擅作主张,给陈府管家陈丁报信,请他过来。陈丁匆匆赶到,见陈羲睡容安然,鼻息平缓均匀,显然仍沉睡未醒。

    问了差役陈羲昨晚是何时熄灯入睡后,陈丁伏在陈羲耳边轻唤,陈羲并无反应。正束手无策之际,已至辰时,田获到中尉府点卯。陈丁遂领田获到厢房,简要说了陈羲当下情况。

    田获听罢,略一思索,道:“莫非喝了酒,或服了昏睡之药?”

    陈丁道:“不像。并未嗅到酒气。”

    田获却仔细查看了厢房,发现并未藏酒;盛水杯碗皆检查过,亲尝一口,皆是淡水,并未下药。

    地上熏炉里亦是寻常熏香,并无催眠之效。

    “也许被差役调换杯碗亦说不定,”田获暗思,唤那值班差役来问。

    那差役坚称自己除今晨卯时进去唤醒中尉,之前并未入内,更不会动里面器皿。

    “然则,昨晚夜里你可目睹有何异状?”

    差役摇头,道:“小的亲见中尉入房,如常关门熄灯安睡。别无他人进入。”

    中尉府管制之严,所有差役身家底细都清白可查,严守纪律,田获知道,亦知差役不敢欺瞒他;挥手让那差役退下,差役心知自己有嫌疑,不退反跪,道:“小的遭疑,为表清白,在中尉大人醒来之前,皆留在此地不会离开。”

    田获点点头,道:“既如此,先拿毛巾和一盘冰水来。”

    差役这才应喏退下。

    陈丁却一惊,道:“田大人意思,是要泼冰水?”

    ——眼下是入冬时节,泼人冰水当然会立即醒,然而这一泼难免会受冻,会染上风寒。。。。。。

    田获知他顾虑,道:“并非要泼冰水——我自有处理之法。”

    陈丁点头。差役拿来毛巾及一盘冰水。田获将毛巾浸入水中一会,用毛巾包起几颗冰块并扎好,向陈羲侧脸颊xue位上按去。

    此法收效虽不及泼水来得快,却是百试百灵,军营里没少用。然而,田获眼见毛巾里不断渗出水,陈羲脸颊亦冻得发红,却不见他睁眼,也不见他动手推开毛巾——竟仍是无反应,沉睡依旧。

    “中尉大人竟困倦酣睡至此?”田获心下纳闷,见陈羲安睡恬然,并无异样,略一沉吟,道:“也许过些时辰,中尉自会醒来。若中尉过午时仍不醒,告诉我,那时再请大夫来看。”

    陈丁点头称是。田获转身代为处理了中尉府公务,返回北军军营。

    恰逢那日军务甚多,田获一路忙碌,待终于处理完毕,得知陈羲仍未醒,已是天色向晚。唤上军医,简短告知陈羲情况,田获再次匆匆赶至中尉府。

    那军医先打量陈羲脸容,再为其把脉。良久,军医沉吟道:“看中尉脸色,不似久未睡眠、困倦之相;脉相缓而平稳,既无受伤,亦无病恙——只是熟睡未醒。”

    田获问:“然则,为何唤不醒?”

    军医拱手道:“恕在下鲁钝,中尉一未受伤,二无病恙,三未中毒,实在查不出中尉沉睡之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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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医告辞离去后,田获陈丁望着昏睡未醒的陈羲,一时默然。

    良久,陈丁出声道:“田大人,若大夫查不出端倪,是否请个巫师或师娘查看?”

    田获看了他一眼,寻思着,不语。

    陈丁继续道:“春秋时秦穆公有回宴后大醉,一卧数日不起,五日后方醒来。原来梦中有宝夫人牵引穆公上天庭,听得数声”尔平晋乱”,穆公从而得知晋国大乱,秦国将帮其平息。也因穆公见到宝夫人,并立宝夫人祠祭祀,后来穆公果然成春秋一霸。若主人有异梦,涉及鬼神,则巫师师娘定能察觉。”

    田获沉吟一会,秦穆公这则典故他也知道,眼下确要请巫师师娘一看究竟,道:“也罢,我去灵星楼请端木姑娘来。”

    事有不巧,田获虽立即赶去灵星楼,已是入夜,昏黑中楼内却黑灯无光——端木圭不在。

    田获等了半个时辰,又去灵星祠询问,无人知道端木圭行踪。田获只好折回,对灵星楼大门说道(他觉得别扭无比):“若端木姑娘回来,请告知她务必去中尉府一趟,陈大人昏睡不醒。”

    留言是留了,田获亦返回中尉府,在中尉府留宿。然而田获一则担忧陈羲,二则牵挂端木圭是否会来,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二十三清晨,卯时刚过,田获起身洗漱完毕,再去看望陈羲,见其仍沉睡未醒,正准备出门再去灵星楼,寒风忽起,继而天降大雨。田获停步,见雨势越来越大,回房翻出一件蓑衣,套上正欲出发,差役匆匆行来,禀告:“有位姑娘自称姓端木,上门求见。”

    田获喜道:“请她进来。”

    端木圭一入厢房,向田获问清了状况,又仔细看了陈羲脸色;她并不出声,直接坐在床边,伸手就为陈羲诊脉。

    这一诊,花了颇长时间。小半个时辰过去,端木圭仍按着陈羲脉息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端木姑娘?”田获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中尉大人究竟状况如何?”

    端木圭沉默,终于察觉到陈羲脉息微微一窒,瞬间又恢复平缓,方出声应道:“晚了。”

    田获心下一紧,巫女心中已有断定,从容道:“眼下中尉已陷入重梦而不能走出,若要醒来需花费一番功夫,而且我还要设法入梦为其引路。”

    至于重梦为何物,如何入他人之梦,端木圭只是笑而不答,又道:“准备一辆马车,载我和陈大人回灵星楼。”

    田获应了,命人驾马车载他二人回灵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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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则,重梦为何物?为何我会陷入重梦中?”

    陈羲插话问道。

    端木圭道:“记得梦中出现的巨蜘蛛和巨爪么?”

    陈羲点头。

    “那就是重梦。”

    “。。。。。。”

    “重梦本无实体,无形,却能潜入睡梦中,控制人的梦境——梦一旦被其控制,人将陷入其中,永远沉睡,不会醒来;同时精气元神亦被它慢慢吸取,渐渐死去。”

    陈羲想起在倒山中兜兜转转,道:“所以我在那倒山中,费劲力气亦不能走出。”

    端木圭道:“正是。我一入梦,就发现你在最浅那层梦,受重梦袭击,坠入了二重梦中。”

    “且慢。。。。。。梦还分层次?”

    端木圭点头,继续道:“重梦擅长构梦,梦境越层迭,则越真实,人越难分辨身处梦中,将越难脱离。”

    顿了顿,又道:“我追至二重梦中,看到倒山,却难寻你。于是施了火咒——”

    “原来那山火是你所施!”

    ——若然成真,魂魄岂非会被火吞噬?

    端木圭瞥了他一眼,知他所想,淡然解释道:“梦中施火咒,只会吞噬梦境,不伤及魂魄。正因施了火咒,我才找到你,并提醒你身处重梦。然而火咒亦引起重梦注意,在我牵你脱离之时,因它使坏,我两反坠入三重梦中。”

    “所以,我见到假的端木。。。。。。”

    “嗯,也亏昭德看出三重梦之破绽,未被它所惑,否则我更难找回你——重梦妖力只能施于梦中,牵着沉睡之人陷入它所构梦中;若人察觉到自己”身处梦中”,有”要醒来”的觉念,则重梦所构梦境会崩溃而消失。”

    “那后面在高台上——”

    “高台上是昭德自己之梦,更深层的梦。。。。。。因你有觉念,我找到你并一下脱离了三重梦。但重梦并不死心,想再次控制你梦境;我是它最大阻碍,所以它化身为巨爪袭击我。”

    端木圭说到此,微微叹气,道:“昭德实在鲁莽;本来我能应付重梦,却因你再次受伤再坠下一层梦,所以你我虽干掉重梦,我仍要寻你,二人皆未能出梦。”

    陈羲微微一笑,对她嗔怪不以为意,道:“可是寻了许久?”

    端木圭瞪了他一眼。道:“当然。在那深梦中,我寻了半年。”

    “半年?”

    “梦中时辰与现实不同,你在那倒山,行了一日罢?实则可能是作了半个时辰的梦。”

    “唔。”顿了顿,陈羲道:“如此,还是辛苦你了。”

    端木圭嘴角上弯,道:“不过,中尉大人之梦,也颇有趣。”

    见巫女眼里闪过一丝促狭之意,陈羲暗觉不妙,转移话题:“阿圭,话说你尚未回答,究竟是如何入我梦中?”

    “先要点燃催眠之香。”端木圭一指博山炉,又指向窗边幕帘道:“因是白昼,垂下幕帘,室内昏暗更易入睡。我将平日睡时所插碧玉梅花簪插在昭德髻上,又将昭德髻上所束发带系在自己发上——”

    “难怪我看着你那发带,总觉眼熟,未料你当真拿去系了,”陈羲一摸发髻,道:“玉簪不在我头上。”

    “喏。”端木圭示意他看床尾,碧玉梅花簪斜斜插入地,微微透出一抹绿光。

    忽然醒悟,陈羲问:“梦中刺杀重梦那柄剑,就是此簪?”

    端木圭点头:“重梦一旦出梦,无形亦无任何妖力。它中簪跳出你身外,簪子将它钉在地面。玉簪辟邪,已将它消灭。”

    “原来如此。”

    端木圭又道:“入梦关键,在于系红丝绳,作梦者和入梦者所系位置不同。只要红绳不断,不解下,入梦者和作梦者牵绊就不会断。”

    陈羲若有所思,一时并不接话,端木圭再次伸了个懒腰,道:“倒觉得饿了,昭德留下吃了晚膳再走?”

    “唔,”陈羲应了,渐渐皱眉:“此间厢房,是你闺房?”

    ——二楼厢房正是端木圭闺阁,之前他只是路过上三楼,看过闺阁门口。。。。。。

    “正是。”端木圭一口应了,道:“有甚不妥?”

    陈羲忽觉窘迫,道:“男子擅入姑娘闺房,于礼不合。。。。。。”

    端木圭眨眨眼,坦然道:“施法不拘礼。再说,在闺房我才能睡得安稳,方能顺利入梦呐。”

    ——不是谁都像你那样,缺那么一条筋好罢!!

    陈羲心中默默大喊。端木圭清瞳流转,促狭之意再现,微笑说道:“昭德既过意不去,是要对我负责吗?”

    陈羲一时懵征,见端木圭笑意越深,胡乱应道:“姑娘不要开玩笑——”

    ——不要用嘻哈语气说本应正经的事情!

    “喔,不然昭德之意,是要我对你负责?”

    陈羲越发窘迫,翻身下床,端木圭又调侃道:“哎,昭德是想一走了之,始甚么终甚么。。。。。。而不责任吗?”“姑娘别乱说!”

    ——他当然知道她所指,但压根什么都没发生啊!

    陈羲头大,申辩越发无力。。。。。。

    二人尚未知道,此时楼外,雪缓缓飘落,安静地一点一点将草地树木覆盖。

    ——白昼所下那场雨,入夜终化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