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耀东
他每天最畅快的时刻,便是耗在一场场从早到晚的篮球比赛上,谁都不在乎输赢,也从不记录比分,每场球赛的人数不等,多则三十五人,少则一人。梁耀东先前从未打过篮球,也不曾玩过别的什么球,不过,他身材高大,上窜下跳,再加上着了魔似的勃勃兴致,倒是弥补了他天生的笨拙和缺乏经验的不足。在那方倾斜的篮球场地上,和那些差不多成了他朋友的官兵一起玩球,梁耀东寻到了真正的快乐。赛球既然没有赢家,自然也就无所谓输家了。梁耀东又是蹦又是跳,每一刻他玩得都十分尽兴。直到学生会主席李红芳辞职的一天,安晓鑫坐了吉普车轰隆隆地开进校园,从此,梁耀东便再也不可能在篮球场上尽情地打篮球了。“你现在是新任的学生会副主席啦,”安晓鑫隔着铁路壕沟,冲着梁耀东很粗鲁地喊道,“不过,别以为这有什么了不起,因为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只不过表明你是新任的学生会副主席而已。”好长一段时间来,安晓鑫对梁耀东一直抱有很深的积怨。梁耀东是他花名册上一个多余的学生会副主席,这意味着人员编制相当混乱,无疑成了树人中学学生会的那些人——安晓鑫坚信是他的敌人和竞争对手——攻击自己的把柄。安晓鑫一直在祈祷,希望能碰上像李红芳的主动辞职这样的好运。花名册上多余了一名副主席,实在令他很苦恼。可这会儿他又有了个学生会副主席的空缺。他任命了梁耀东为学生会副主席,于是,便坐上吉普车,来也突然去也突然地在马达的吼叫声中开走了。这在梁耀东便是就此结束球赛。他满脸通红,感觉很不自在,两腿像生了根似地一动不动。这时,雨云又在他头顶上方集结起来。他朝球友们转过身去,一个个脸上挂着好奇的思索神色,又用含着沮丧和深不可测的敌意的眼神,木然地注视着他。他深感羞耻,浑身禁不住一阵寒战。球赛继续进行,可是不再有任何的趣味。他运球时,没人想上前阻拦;他一喊传球,不管谁掌握着球,必定把球传给他;即便他投篮不中,也没人上前跟他争抢篮板球。球场上只听得见他一个人的声音。第二天还是这样,第三天他便不再来球场打球了。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全学校上下不再有人跟他说话,每个人都盯着他看。梁耀东天天都低垂双眼,两颊热辣辣的,在忐忑不安之中度日。所到之处,他便是众矢之的,受人蔑视、嫉妒、猜疑、怨恨,以及含沙射影地恶意诽谤。有些人先前不曾怎么注意他酷像陈佩斯,这下可好,竟没完没了地议论起这事来了。甚至有人心怀叵测地暗示,梁耀东所以被提升为学生会副主席,就是因为他长得像陈佩斯。就说陈东伟吧,他本人便一向觊觎学生会副主席这个职位,因此,他坚信,梁耀东的确是陈佩斯;可他实在是没有种,不敢启口承认。接任学生会副主席后,梁耀东在昏乱中接二连三地遇上了令人难堪的倒霉事。杜晨青事前没征得他的同意,便擅自差人把他的东西搬进了梁朝伟学生会副主席生前独自占用的那间宽敞的拖车式活动房里。当梁耀东一路急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学校办公室,报告自己的东西遭窃一事时,里边的那个年轻下士一见他进来,忙跳起身,大喊道:“立正!”险些没把他吓死。梁耀东同办公室里所有的人一起啪的一声立正,心想不知是哪个要人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好几分钟过去了,房间里鸦雀无声。要不是二十分钟后汉英学生会副主席从大队部顺道过来向梁耀东贺喜,让他们放松下来,或许他们全都得在那儿毕恭毕敬地直站到世界未日。在食堂,梁耀东遭遇的事更令人心酸。少力满面笑容地在食堂恭候梁耀东的光临,巴望着洋洋自得地领他到前面一张由他亲自摆好的小餐桌旁。桌上铺一方绣花台布,搁一只粉红色雕花玻璃花瓶,里边插了一束鲜花。梁耀东畏缩不前,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拒绝入座。甚至连哈弗迈耶也抬起头,离开正在用餐的盘子,昂起松垂的大下巴,吃惊地盯着他。少力又拖又拉,梁耀东只得乖乖就范,深感耻辱地蜷缩在自己私用的餐桌旁,好不容易才把这顿饭吃完。饭到嘴里,像是灰末,无滋无味,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他生怕得罪了那些为他准备这顿饭的人。后来,跟少力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梁耀东第一次觉得该说说自己的意见了。他告诉少力说,他还是喜欢像往常一样,跟其他同学一起就餐。少力对他说,这无论如何不行。“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行的,”梁耀东争辩道,“以前可从未出过这种事。”“以前您可从未做过学生会副主席。”“以前安晓鑫学生会副主席是学生会副主席,可他一直是跟其他同学同桌就餐的。”“这跟安晓鑫学生会副主席可不同,主席。”“跟安晓鑫学生会副主席有什么不同?”“我希望您别问我这个问题,主席,”少力说。“是不是因为我像陈佩斯?”梁耀东鼓足了勇气问道。“有人说,您就是陈佩斯,”少力回答说。“哎,我不是陈佩斯,”梁耀东大声嚷道,气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发抖了。“我跟他没一点相像。即便我的确长得很像陈佩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有。我想跟您说的也就是这个,主席。只是您跟安晓鑫的情况不一样。”确实就是不一样。下一顿用餐时,梁耀东取了饭菜离开食品柜台,走过去准备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普通餐桌旁就餐。不料,他们一个个猛抬起头,满脸敌意,仿佛有一道不可越过的屏障,梁耀东当即给吓呆了,僵尸般地站在那里,手里的托盘抖个不停。直到少力悄悄地走过去,引他乖乖地到他独用的餐桌旁,这才替他解了围。此后,梁耀东便断了和其他军官同桌用餐的念头,一直是一个人背对着大伙坐在自己的餐桌旁,独自用膳。他很清楚,他们恨他,就因为他是中队长了,似乎高人一等,不便跟他们同桌就餐。只要有梁耀东在,食堂里就从来没有人说话聊天。他意识到,其他军官都想方设法避开跟他在同一个时间吃饭。后来,梁耀东再也不上食堂了,就在自己的活动房里用餐,大伙这才感觉到了彻底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