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人得生活
学校的生活并不能代替社会的生活,即使你在学校学习很用功很优秀,一到社会都得从头开始,连个屁都不是,像李宝这样的可怜家伙也不例外。 大学毕业后金融危机就来了,他那国贸专业好无用武之地,于是就到一家小的不能再小的袖珍型餐馆打杂工,肥头大耳的老板娘长着一双毒蛇似的咪咪小眼睛,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溜肥肠的腥味,不过这些李宝都能忍受,毕竟拿了人家的钱了,只有忍受一切才公平,就这么回事。 六月十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经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一点风也没有。老板娘翘起来腿,晃晃悠悠的电扇爱动不动的转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老板娘一会吩咐李宝看孩子,一会儿又让他冲厕所,刷碗,,,,,总之不让他有空闲的时候,毕竟拿钱了,只有这样才公平,就这么回事儿。老板娘恶狠狠的盯着李宝,生怕这个下流的畜生有一丁点偷懒,最后老板娘实在受够了就让李宝出去买菜做饭了,毕竟老这么盯着也是要费精神的。 李保在院子里看了看那灰红的天,喝了瓢凉水就走出去,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无精打采地低垂着。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干巴巴地发着白光。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跟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城市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油路晒化了,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好像也要晒化。街上非常寂静,只有铜铁铺里发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单调的丁丁当当。这时每一口井都成了李宝的救星,不管走了几步,见井就奔过去,跟驴似的一头扎进井旁边的水桶喝个没完,尽管这样,还是免不了中了暑,或是发痧,有时走着走着,甚至一头栽到地上,永不起来。但是毕竟拿了钱了,只有这样才公平,就这么回事。 没过半个小时,才晓得自己的错误,因为他发现刚才闷热的天气是多么的凉爽,天上那层灰气已散,不甚憋闷了,可是阳光也更厉害了许多: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着点红;由上至下整个的象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象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混含着由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街上仿佛已没了人,道路好象忽然加宽了许多,空旷而没有一点凉气,白花花的令人害怕。李保不知怎么是好了,低着头,合着眼,极慢的往前走,没有主意,没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挂着一层粘汗,发着馊臭的味儿。走了会儿,脚心和鞋袜粘在一块,好象踩着块湿泥,非常的难过。本来不想再喝水,可是见了井不由的又过去灌了一气,不为解渴,似乎专为享受井水那点凉气,由口腔到胃中,忽然凉了一下,身上的毛孔 猛的一收缩,打个冷战,非常舒服。喝完,他连连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会儿,坐一会儿,他始终懒得去买菜。一直到了正午,他还觉不出饿来。想去照例的吃点什么,看见食物就要恶心。胃里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水,有时候里面会轻轻的响,象骡马似的喝完水肚子里光光光的响动。没办法这样才公平,就这么回事儿。 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他还没到达菜市场。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赶上这一夏里最热的一天,可是他决定去跑下去。他不管太阳下是怎样的热了:假若安全到达菜市场而并不怎样呢,那就证明自己的身子并没坏;设若拉连个菜都买不来,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跟头栽死在那发着火的地上也好! 刚走了几步,他觉到一点凉风,就象在极热的屋里由门缝进来一点凉气似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确是微微的动了两下。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铺户中的人争着往外跑,都攥着把蒲扇遮着头,四下里找:“有了凉风!有了凉风!凉风下来了!”大家几乎要跳起来嚷着。路旁的柳树忽然变成了天使似的,传达着上天的消息:“柳条儿动了!老天爷,多赏点凉风吧!” 还是热,心里可镇定多了。凉风,即使是一点点,给了人们许多希望。几阵凉风过去,阳光不那么强了,一阵亮,一阵稍暗,仿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风忽然大起来,那半天没有动作的柳条象猛的得到什么可喜的事,飘洒的摇摆,枝条都象长出一截儿来。一阵风过去,天暗起来,灰尘全飞到半空。尘土落下一些,北面的天边见了墨似的乌云。李保身上没了汗,向北边看了一眼,停下脚步,他晓得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不容工夫的。 刚没走几步,又是一阵风,黑云滚似的已遮黑半边天。地上的热气与凉风搀合起来,夹杂着腥臊的干土,似凉又热;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仿佛有什么大难来临,一切都惊慌失措。铺户忙着收幌子,小贩们慌手忙脚的收拾摊子,行路的加紧往前奔。又一阵风。风过去,街上的幌子,小摊,与行人,仿佛都被风卷了走,全不见了,只剩下柳枝随着风狂舞。 云还没铺满了天,地上已经很黑,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变成黑夜了似的。风带着雨星,象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北边远处一个红闪,象把黑云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风小了,可是利飕有劲,使人颤抖。一阵这样的风过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连柳树都惊疑不定的等着点什么。又一个闪,正在头上,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下来,极硬的砸起许多尘土,土里微带着雨气。大雨点砸在李保的背上几个,他哆嗦了两下。 雨点停了,黑云铺匀了满天。又一阵风,比以前的更厉害,柳枝横着飞,尘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风,土,雨,混在一处,联成一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风过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几分钟,天地已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流,成了一个灰暗昏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就这么回事儿。 李保的衣服早已湿透,全身没有一点干松的地方;隔着破草帽,他的头发已经全湿。地上的水过了脚面,湿裤子裹住他的腿,上面的雨直砸着他的头和背,横扫着他的脸。他不能抬头,不能睁眼,不能呼吸,不能迈步。他像要立定在水里,不知道哪是路,不晓得前后 左右都有什么,只觉得透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茫茫地觉得心有点热气,耳边有一片雨声。他要把车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那么半死半活地,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拽。这是老板娘坐车坐车赶到李宝身边,仿佛死在了车上,一声不出地任凭李宝在水里挣命。 “快走!耽误了看孩子算怎么回事?这么大半天了连个菜都没买回来,真是个下贱的废物”老板娘跺着脚喊。 李保真想上去把那大肥猪生揍一顿,但似乎只有忍受这一切才显得公平,就这么回事儿,去找个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浑身上下都流水,他知道一站住就会哆嗦成一团。他咬上了牙,蹚着水,不管高低深浅地跑起来。刚跑出不远,天黑了一阵,紧跟着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大概又是大半个钟头过去了,李宝终于到家了,老板娘连一分钱小费也没给。李保没说什么,他已经顾不过命来。毕竟这样才公平,就这么回事。 老板娘刚从车里下来,吃力地提着菜篮子、包裹和硬纸盒。她身上有一股火腿肠和豆腐渣的气味。“大胖猪”一个小个子女人看到老板娘大声喊道,“是你吗?我亲爱的!多少年没见面啦!” “我的老天爷!”老板娘惊呼道,“这是李沙,小时候的朋友!你打从哪儿来?” 两位朋友互相拥抱,足足有三分钟,然后彼此看着对方泪汪汪的眼睛。也顾不上外面的瓢泼大雨,两人都感到又惊又喜。 “小家伙!”接吻后老板娘开始道,“真没有料到!简直喜出望外!哎,你倒是仔细瞧瞧我!你呢,还是那么一个美人,跟从前一样!还是那样美丽,喜欢打扮!咳,你,天哪!噢,你怎么样?发财了吧?结婚了吧?我已经成家了,你看……这是我的老公路东,他是基督教徒……这是我的儿子,路阳阳,中学三年级学生。陆阳阳,这位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中学同班同学!” 路阳阳犹豫一下,摘下帽子。 “中学同班同学!”老板娘接着说,“你可记得,同学们当时怎么拿你开心的?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叫瘦猴,因为你特别瘦,哈哈哈” “喂,朋友,你生活得怎么样?”小个子的女人热情地望着朋友,问道,“在哪儿任职?做多大的官啦?” “没有,那当官了,就是开个小饭店,挣得不也不多,一个月也就一万来块钱吧……咳,去它的!我老公给大学上音乐课,我呢,工作之余用木料做烟盒。烟盒很精致!我卖10块钱一个。若是有人要十个或十个以上,你知道,我就给他便宜点。好歹能维持生活。你知道,原来我在给别人打工,现在把我当老板了,还是原来老样子……往后我就在这里工作了。噢,对不起,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讽刺你哦”她带着讽刺的语气说道。 “没什么的,我们都是好朋友嘛,相信你不会的,”小个子的女人说,“我已经是这里的市长了……。” 刹那间,老板娘脸色发白,目瞪口呆,但很快她的脸往四下里扭动,做出一副喜气洋洋的笑容。似乎是,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直冒金星。她本人则蜷缩起来,弯腰曲背,矮了半截……她的那些菜篮子、包裹和硬纸盒也在缩小,皱眉蹙额……她肥长下巴拉得更长,垂手直立,扣上了雨衣上所有的纽扣…… “我,市长……非常高兴!您,可以说,原是我儿时的朋友,忽然间,青云直上,成了如此显赫的高官重臣!嘿嘿,大人!”
“哎,算了吧!”小个子的女人皱起了眉头,“何必来这种腔调!你我是儿时朋友,何必来这一套官场里的奉承!” “哪儿行呢……您怎么能这么说,大人……”老板娘缩得更小,嘿嘿笑着说,“大人体恤下情……使我如蒙再生的甘露……”。 小个子的女人本想反驳她几句,但看到老板娘那副诚惶诚恐、阿谀诌媚、低三下四的寒酸相,使得她几乎要呕吐了。她扭过脸去,向老板娘伸出一只手告别。 老板娘握握她的三个指头,一躬到地,像个哈巴狗那样嘿嘿笑着她感到又惊又喜。 刚回来的李宝看见刚才这一幕,实在顾不上恶心,因为他早已自身难保,稍有不慎便立即丧命,都市人的生活都这样,就这么回事,李宝迈着循规蹈矩的步伐,生怕出什么差错,再让老板娘臭骂一顿,可他越是这样,老板娘就越忍不住臭骂他一顿,因为他这分明是跟老板娘做对嘛,连个小毛病都找不出来岂不是显得老板娘是个又懒又蠢的笨猪? 夜间。李宝,这个25岁的大个子,正在摇一个摇篮,里面躺着一个小娃娃;他哼着歌,声音低得刚刚听得见:睡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神像前面点着一盏绿的小长明灯;房间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绷起一根绳子,上面挂着娃娃的襁褓和又大又黑的裤子。神像前面那盏长明灯在天花板上印下一大块绿斑,襁褓和裤子在火炉上、在摇篮上、在李宝身上投下长长的阴影……灯火一闪摇,绿斑和阴影就活了,动起来,好像让风吹动的一样,屋里挺闷。有一股白菜汤的气味和做靴子用的皮子的气味。 娃娃在哭。他早已哭得声音哑了,也累了;可是他还是不停地哭;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止住。可是李宝困了。他的眼皮睁不开,脑袋耷拉下来,脖子酸痛。他的眼皮和嘴唇都动不得,他觉着他的脸仿佛干了,化成了木头,仿佛脑袋变得跟大头针的针头那么细小似的。 “睡吧,好好睡,”他哼道,“我会给你煮点粥。” 火炉里有个蟋蟀在唧唧地叫。隔着门,在毗邻的房间里,老板和老板娘在打鼾……摇篮怨艾地吱吱嘎嘎响,李宝哼着——这一切合成一支夜晚的催眠曲,要是躺在床上听,可真舒服极了。现在这乐曲却反而招人生气,使人难受,因为它催他入睡,他却万万睡不得,要是李宝睡着了(求上帝别让他睡着才好),老板娘们就要打他了。 灯火闪摇。那块绿斑和阴影动起来,扑进李宝的半睁半闭的、呆瞪瞪的眼睛里,在他那半睡半醒的脑子里化成朦胧的幻影。他看见乌云在天空互相追逐,跟孩子一样地啼哭。可是后来起风了,云散了,李宝就看见一条宽阔的大路,满是稀泥;沿了大路,一串串的货车伸展出去,背上背着行囊的人们在路上慢慢走,阴影摇摇闪闪;大路两旁,隔着阴森森的冷雾可以看见树林。忽然那些背着行囊、带着阴影的人倒在烂泥地上。“这是为什么?”李宝问。“睡觉,睡觉!”他们回答他,他们睡熟了,睡得好香,乌鸦和喜鹊坐在电线上,像娃娃一样地啼哭。极力要叫醒他们。 “睡觉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李宝哼着,现在他看见自己在一个黑暗的、闷得不透气的茅草屋里。 娃娃还是啼哭,哭得乏透了。李宝又看见泥泞的大路、背着行囊的人、他母亲黄盖雅、他父亲李飞木。样样事情他都明白,个个人他都认得,可是在半睡半醒中他就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捆住他的手脚,压住他,不容他活下去。他往四下里看,找那个力量,好摆脱它,可是他找不着。临了,他累得要死,用尽力气睁大眼睛,抬头看那闪闪摇摇的绿斑,听着啼哭声,这才找到了不容他活下去的敌人。 原来敌人就是那娃娃。 他笑了。他觉着奇怪:怎么这点小事以前他会没有弄懂呢?绿斑啦、阴影啦、蟋蟀啦,好像也笑起来,也觉着奇怪。 这个错误的观念抓住了李宝。他从凳子那儿站起来,脸上现出畅快的笑容,眼睛一……也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想到他马上就会摆脱那捆住他的手脚的娃娃,觉着痛快,心里痒酥酥的……弄死这个娃娃,然后睡,睡,睡吧……李宝笑着,挤了挤眼睛,向那块绿斑摇一摇手指头,悄悄走到摇篮那儿,弯下腰去,凑近那个娃娃。他掐死他以后,就赶快往地板上一躺,高兴得笑起来,因为他能睡了;不出一分钟他已经酣睡得跟死人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