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个王后的半世虚名
我是亲眼看着沈琦沈公子死去的。 沈公子静静地躺倒在我脚下，好像睡着了一样，月光照着他的脸庞。依旧一片清雅文静。 我把他的衣裳仔仔细细整理好，整理得服服帖帖、平平整整。就好像他向来对我做的那样。 我在那里默然独坐了一夜。那是我和沈公子今生最后的告别。我吩咐人把沈公子的棺椁，用马车载着，送回到沛县老家，埋葬在那片桃花林里。 “皇后娘娘还有其他的吩咐吗？”负责此事的官吏问我。 “派人守护那片桃花林，不要闲人随意打扰。将那片林子打扫干净，守护好，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我说了两句话，重复了一半。 “是。”官吏回答说。 “沈公子，喜欢清静。”我又说了一句。 沈琦就是那样离开了我。 他在这世间见到我的最后一面，就是饮下了我准备端给他的一杯毒酒；他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使命，就是最后一次保护我，让我免遭刘邦的荼毒。保住我的不能动摇的皇后位置，保住我的性命。 …… 那时候，我的公公，太上皇刘太公已经死了。如果这位善良并且开明的老人家不死，他也许还会说一句公道话。在我被羁押入狱的时候，在我和他老人家一起被项羽扣押做人质的日子里，沈琦是怎么上下奔走，保护我们的？是怎么精心打点，照顾我们起居的？刘太公很清楚啊！ 就是因为这些，沈琦公子才因为功劳，被刘邦授予了一个侯位。不是这样吗？ 可是，刘太公早死了。 或者，刘太公即使不死，他说话也没有用了。刘邦不是不清楚，是他不愿意清楚。他心里很明白：说我和沈公子暧昧不清的谣言，是伴随着废立太子的朝廷争议同时流传的。 多少年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传言。可是，废长立幼的动议刚刚开始在朝堂上提及，宫里宫外就有了我和沈公子的谣言。 这是怎么回事？满朝文武谁不心知肚明？料事如神的萧何、擅长谋略的张良、聪明过人的陈平，耿直忠厚的周昌，试问，哪一个不是心知肚明？唯独你刘邦不知道吗？ 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只有坐实了我和沈公子的谣言，我这个皇后就可以废掉了。母亲因罪被废，废掉太子之位的儿子就理所当然了。 权力之争向来是要擅于玩弄是非的。这是废太子的另一条途径。 深谙朝廷政治斗争、在争夺天下的战役里奋斗了一辈子的刘邦小人，他真的不知道吗？还是故意装糊涂？ 我的心早就寒透了。我在刘邦的寝宫外面跪了一天一夜，可是里面笙歌欢笑，连个敢替我通禀的人都没有。我是皇后啊！一国的国母，后宫的主子啊！ “你说怎么办吧。” 天大明的时候，那个无赖才从宫里懒洋洋走出来。他伸了个懒腰，看见我在殿宇外面站着，才想起来近日风行的那个谣言—— “你说怎么办吧，皇后！”他带点奚落地，一副看人倒霉的样子，说道。 “臣婢蒙冤。如果父亲太公还在，他一定能够为臣婢辩解。”我对他说。 “父亲已经不在了。身为一国的皇后，怎么能够有这样的流言蜚语……”刘邦毫不客气。 “臣婢和沈侯爷的关系，皇上怎么会不清楚？”我质问他。 “朕只听说，他曾经给你们家送过纳彩之礼。至于其他，朕就不知道了！”刘邦无耻说道。 “如果连皇上不信臣婢，让臣婢怎么做？”我质问他。 “你看着办吧。”他不耐烦说着，看了看天，出宫廷去了。 他马上就要出去征战。天下初定，还有很多诸侯不服，异姓王不断在叛乱。北边还有强大的匈奴，时不时扰乱边境。 等他征战回来，重新开始议政，我的不贤的罪名就可以坐实了。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杀伐决断，从不犹豫。这一次，罗织罪名给他的皇后，把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刘如意推上王位，最宠爱的妃子戚夫人册封皇后，心意已经断然决然了。 只要想想，他逃难之中把亲生的一对儿女扔给敌军，把一对羔羊扔给狼群，你就知道：他会做什么事了！ 我必须自保。我必须在他征战回来之前，把那个谣言彻底击破。 让谣言无声无息，消失殆尽。 等汉王准备拿我治罪的时候，他却发现毫无依据。 这是我的无奈之举。 我必须自保。保住我，才能保住我的太子和公主，才能保住吕氏家族的全族的安全。 一个位于权力巅峰的女人，并不像父亲期待的那样，简简单单就做了一个王后。她牵连着整个家族的命运。荣与辱，生与死，成与败，都在一念之间。 …… 在那一个明亮的月光下，我和沈公子月下对饮。 “皇后娘娘憔悴多了！”沈公子说。 “是，有点累了！”我说。 “坚持下去。没有什么能够难住娘娘。”沈公子说。 “是。如果坚持不下去，就会成为倒下的软弱的羔羊，成为别人嘴里的丰美的猎物。”我对他说。 我们在月下喝了几杯酒。月到中天，素辉万里。 我望着天上的月亮，久久不能释怀。 “娘娘想起什么了？”沈公子问我。 “桃花林。故乡的那片桃花林。”我回答说。 “还有什么？” “桃花林边，年轻的公子。”我说。 我的眼睛已悄悄湿润了。 “是啊！二十年了！”沈公子叹息说。 “我吕雉，今生没有觉得对不起任何人。唯独觉得，辜负了公子……”我几乎说不下去。 “你想多了。今生能够遇到你，我就满足了。我也很怀念那片桃花林，怀念桃花林里面的美丽女子。”沈公子说。 他说着，亲自斟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今生你是尊贵的皇后，如同天上之月，明净高洁，不能亵渎。如果来生有缘，希望你是一位平平常常的女子。”沈琦轻轻说道。 沈公子说完，他的嘴角流出了一行酱红色的血。 我给他准备的毒酒，还没有来得及开封。他喝下了自备的毒酒，就那样，倒在了地上，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一生的眼泪，都为他倾落。 倾落成漫天的花雨，缤纷…… 如果有来生，不要说是皇后，就算是千世万世的帝王，都换不回我对你一生的守候！ 我怎么会因为一个皇后的半世虚名，辜负了你！辜负了你！辜负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