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春雨染心
自打被夜梵一句话拍回来后，白三就时常搬把摇椅，放在桃树下，傍一壶清茶，带一小盘花生蚕豆，抓些在手里，嗑一个，对口茶，望望天，叹叹气。 天很高风很轻，一朵朵的浮云从远处缓缓的飘荡。小三坐在摇椅上摇来摇去，满目的景致便也随着晃上晃下。 前两天拖着白二套话，白三才晓得，夜梵的确是去寻了解药。 解药是一树罹火珊瑚，胭脂漆彩，碧玺点缀，一枝一节端的是华美精致。白二摸着下巴连道了三个可惜，半人高的珊瑚树，被小安带着几个小厮连夜磨成了粉末，再被崔珏做成药糊，一半内用一半外敷，全数糟蹋给了白三。忙活完其他人退下，夜梵坐在床边守了他一宿，直至天明。 摸出一粒花生丢嘴里，白三嚼着花生含糊的叹了口气。 夜梵的心思就好像那纸糊的窗扇，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纸张再稀薄，到底也是隔了一层在那里，原本是看不透的，可窗里又偏偏亮了一星烛火，半圈火光灼灼，映在窗纸上，勾得人心里痒痒。想捅个窟窿一探究竟，却怕窗外的凉风吹灭了这伶仃火星，只好站在外面，看那火光摇曳，一颗心也随着颤颤悠悠，抽抽搭搭。 思量至此，白三惆怅了，再吐一口气，顺带着摇摇脑袋。就这一晃荡，眼角瞥见了一抹春绿。 白三挥舞着折扇，朝着春绿一招手：“染春姐~过来喝杯茶吧。” 染春转首，瞧见小三，便转了步子折了过来，手里抱了一摞书卷。 白三起身去迎，顺势接过了书卷，厚厚一打儿，估摸得有十来本，掂量着不轻。 染春也不与他客气，拉张椅子自行坐了，揉揉胳膊转转手腕，道：“我累了个半死，你倒好，坐在这里享清福。” 白三嘿嘿一笑，斟了杯茶递与染春：“唔，染春姐你不晓得，我这累的是心，哎~” 染春接了茶轻嘬一口，抬了眼，道：“怎的？有不顺心的事儿？” 白三把玩着折扇，在手心敲了两下，皱巴着脸道：“心爱的东西看得见摸不得，如何顺心。” 染春偏偏头，发间的翡翠步摇亦是一个倾动，垂下的玲珑小珠磕碰出叮铃声响：“想必跟殿下有关罢。” 白三瞪大了眼睛，诧异的瞅着染春，嘴巴张圆了：“染春姐果然不凡，一句话就戳到点子上。” 染春咯咯笑了两声，弯了眉目十分受用，道：“我好歹也是过来人了，怎能没点眼力。你烦心个甚？说来听听。” 白三支吾一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夜梵对我总是不远不近，不咸不淡的，实在是有些闹人。” 染春嫣然一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殿下性子使然，强求不得，待时日长久了，自然就好了。”说罢顿了顿，又道：“我年少时，也曾有过那么一阵别扭的时候，后来便好了。” 白三挑眉：“哦？”举起茶壶给染春杯中续上水，展开折扇冲着染春扇扇风，前倾了身子，亮牙笑笑：“唔，说来听听，我也好取取经不是。” 。 染春的故事开始在一个初春的午后。 那天的云团繁多，阳光并不十分强烈，透着云朵披洒下来，温温软软，很是宜人。 春雨刚过，地上的小草被淋漓愈发青嫩。庭院里树木葱茏，枝头抽出新芽，青翠秀丽。 十五岁的染春托着两腮支在窗口，一头青丝散在身后，望着一大片群绿，发呆。 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门扉被一把推开，贴身的小丫鬟一头扎进来，捂着胸口喘着粗气：“小姐……小姐……” 染春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看看她：“怎么了？慢些说话，顺顺气。” 小丫鬟紧倒了几口气，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小姐！老爷，老爷说要把你嫁给御史大夫……” 染春惊，一个翻身跳下地，捉住小丫鬟的双肩猛烈的摇晃：“什么？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染春见过，留了一缕山羊胡，说话说到兴致上的时候总喜欢挑着胡子捻捻，总爱来府上和老爷子唠叨几句家常。染春的爹每次接见的时候总喜欢握着他的手拍拍，道一句：“贤兄，老弟这里又新进了些上好普洱，口感极佳，快来品品。” 染春第一次见他时年岁不出五根手指，梳着两个包包头，抬着小下巴唤一声大伯好，御史大夫笑容慈爱，摸摸小染春的头，给她拿了块甜点，回头与染春爹爹说：“啧啧，你家的女娃娃不得了，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当时的染春尚且年幼，听到自己被夸奖了，还笑出了一对儿酒窝挂两边。现在再想起来，御史大夫的胡子末梢都透着一股子龌龊。 一把甩脱了小丫鬟，染春咬咬牙，转身跑去了前厅。 小丫鬟被推的晕头转向，待回过神来，只瞧见自家小姐一个背影，小丫鬟抖着嘴唇喊道：“小姐……你好歹让我把话说完啊……” 染春披荆斩棘一路杀向外厅，一掀门帘，一堆堆的聘礼铺满地，红彤彤的冲煞了眼。老爷子坐在案首，一张老脸笑出满面春风，正在向一旁的御史大夫卖女儿：“这丫头有些任性，都是自小给娇惯的没了样子，日后过门去了你府上，老哥还要多担待些啊。” 御史大夫颤颤胡须，哈哈一笑：“年轻人就要有些年轻人的活分，不像家中的婆娘，死气沉沉，没得趣味。” 染春忍无可忍，冲上前去，在爹爹面前气势汹汹的一站，恨声道：“我不嫁！我就是不嫁！”说罢一转头，狠狠剜了御史大夫一眼。 御史大夫估计没被几个人翻过白眼，当下干瞪着眼玩命捻胡子，腮帮子跟着一颤一颤，憋不出话来。 老爷子黑了脸，咣当一拍桌子，厉声道：“胡闹！真是胡闹！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成什么体统！”大手一挥，招呼道：“来人啊！给我把她给送回房去！” 房门四周呼啦冒出一群老妈子小丫鬟，连哄带劝连拉带推的把染春扯出了门厅。 老爷子忙赔了笑脸，笑得不尴不尬：“小女失了礼数，还望老哥勿要介怀。” 御史大夫勉强挤出个笑：“咳咳，要出嫁的姑娘舍不得爹娘，吵吵闹闹，实为常情。”转脸看看窗外，又道：“天色阴沉，怕是一会儿又要下雨，我先叨唠至此，改天再叙吧。” 老爷子起身相送，行至大门口，说了几句客套话，两人相互一拱手，就此别过。 送走了御史大夫，老爷子回身，又想起了自家闺女，颇无奈的叹了口气。 老爷子叹气的功夫，染春正换了身丫鬟的衣服，挎着一个小菜篮子，从后门偷偷溜了。 染春赌气之下离家出走，出得匆忙，身边一个铜子儿都没带。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个时辰，肚子咕噜噜叫唤了三次。下过雨的道路泥泞难行，丫鬟穿的鞋子鞋底又薄，踩在路边的小石子上硌得脚底生疼。 天公不作美，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春雨绵绵，雨势不大，却也将染春浇得全身湿湿漉漉。 路人纷纷跑起来回家避雨，街头摆摊的小贩们也收拾着家伙推着小车各自散了。一时之间街上充斥着嘈杂的声响。 染春抱着腿捡了块墙角坐了，下巴搁在膝盖上，想起自己有家不能回，前景缥缈，道路坎坷，心底的委屈和愤懑一下子涌上心头，抱紧膝盖，小脸往下一埋，嘤嘤的哽咽起来。 刚开始还是抽泣，后来干脆甩开了嗓子，哭的是昏天黑地。 正哭在兴头上，砸在周身雨滴忽然没了，可哗啦啦的雨声依在，染春有些纳闷，茫茫然一抬头。 头顶是一平青油纸伞，遮蔽了雨水，竹制的伞骨支撑着伞面，最终合成伞柄，被一双手握住。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肤色白皙，指节分明，修长的手指扣在伞柄上，指甲饱满。 染春的视线顺着那人的手一路扫过去，最终停在那人的脸上。 舒展的眉，浅笑的眼。 高山流水，云卷云舒，素颜白衫，出尘入画。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方叠的四方周正的手帕，向着染春一递，展颜一笑。 那一瞬间，小贩推着车子走过时车轮发出的吱呀声，盆碗相撞的当啷声，行人跑过踩过积水时的哗啦声，统统不见了。 耳边只剩下这漫天的雨声，和一颗心跳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