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隐忧

    因听说凤姐病了，三春和黛玉一道去了凤姐的院子里看她。才掀帘子进去，就见一个十五六岁，穿着蜜合色半新不旧的绫子棉裙的女孩子正坐在凤姐的床边嘘寒问暖。见了众人进来，起身笑道：“你们来了。”就听迎春笑道：“薛meimei也来了，却是比我们姊妹几个早一步。”凤姐头上勒着条妃色镶蓝宝石的抹额，脸色略有些黯淡，道：“哎呦，今儿是刮的哪阵风，把姑娘们都吹到我这里来了。”探春笑着坐到凤姐身边道：“还不是听说你这个凤辣子病了，过来看看。免得回头老太太问起，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凤姐推着探春笑道：“我这些小姑子里啊，就你最厉害。本来我心里还得意着呢，就你这句话，能把人从云头上打下来。”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听到迎春喊那女孩子为薛meimei，想必就是薛宝钗了。黛玉不禁悄悄打量着：圆盘脸，眼若水杏，眉不化自黑，唇不点自红，肤色白净，体态丰腴，果然是美丽动人。那边薛宝钗亦在细细地打量着黛玉，凤姐见了，笑道：“宝meimei和林meimei还是头一回见吧。”说着，指着黛玉道：“这是林姑妈家的女儿，也是咱们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又指了宝钗道：“这是我薛姨妈家的女儿，也就是我娘家表妹。序齿的话，却是宝meimei比林meimei要大一点。”黛玉听了，礽身行礼道：“宝jiejie。”薛宝钗忙还道：“林meimei。”探春走上来笑道：“总算是认识了，以后大家聚在一起，可就更热闹了。”

    “什么热闹？”众人回头看去，却是宝玉进来了，后面跟着湘云。“原来jiejiemeimei们都到了，我们还是来迟了。”宝玉一见这么多女孩儿，心中欢喜，笑着说道，又见黛玉也在，有心想和她套近乎，奈何每次林meimei见了自己，都是淡淡的，不觉有些讪讪。史湘云本来对黛玉有些敌意的，恋爱中的女孩子，总会莫名地为自己制造一些假想敌。后见黛玉对宝玉并无亲近之意，甚至有些疏离，这敌意便化成了好感，多了几分亲热。转眼见宝钗立在那里，湘云心中略有些不快：前段时间府里那般的风言风语，俩人见面不免会打几句机锋。但宝钗是那种心思不外露的人，又年长几岁，便忍让得多些，旁人看着便觉得她端庄守拙，王夫人更是满意了几分。

    众人在凤姐房里坐了会，就见平儿端了药进来，宝钗起身笑道：“咱们来了也有一会了，凤jiejie想必也累了，就不打扰她休息。咱们去大奶奶那里坐坐吧。”想到凤姐毕竟是生病了的人，大家都站起来告辞，一径往李纨的房里去。

    贾兰早已经去了学堂，宝钗问宝玉道：“宝兄弟，你今日怎么不去学里？”宝玉是最怕读书的人，听了“学里”二字便觉头痛，道：“今儿早起的时候，觉得有些头痛，便向学里告了假。”“既是不舒服，为何不在房里待着，还出来走动。若是被姨父看见了，又该如何说？且念书贵在持之以恒，若是今日歇会，明日玩会的，这书该读到哪日才算圆满？”宝钗一见宝玉的模样，就知道他必是不愿意去读书。想着自己将来的终身，不免要劝上几句。却见宝玉悠忽变了脸色，立在那里垂头丧气。湘云走过来笑推着宝玉道：“想不到咱们这儿出了个薛夫子呢。二哥哥，我看你还是赶紧去上学吧，好歹在那里还可听几句正经的之乎者也。”宝玉扯着史湘云的手道：“好meimei，你就饶了我吧。反正今日说什么，我都是不去学里的，说好了下晌咱们一块打胭脂。”湘云点了点贾宝玉的额头，拉着他去了一旁，把宝钗丢在那里。

    黛玉正在听探春和惜春说着府里哪处还有名人书画的事，不经意一抬头，见宝钗站在那儿面带微笑，手上的帕子却被攥得死紧，忙别过脸去。过了会，仿佛有人走过来坐下，黛玉回头一看，却是宝钗，只听她笑道：“林meimei，往日里常听姨妈提起你，却是不得见。”竟是和黛玉攀谈了起来。俩人说了会子话，聊了些闺阁中的琐事。快近午时的时候，大家便各自散去，回了自己的院子。

    薛姨妈母女俩用过午膳，一起去了东间的炕上喝茶消食。就听宝钗道：“娘，我今日见着了林家姑娘。如今她虽说也在这府里住着，不过是做客，大部分时间却是待在自家。咱们进京也有些时日，原先的老宅子也打扫得差不多了，不如搬出去吧。”薛姨妈诧异道：“好端端地，为何想要搬出去？可是在外面受了气。”宝钗笑道：“娘，你多想了。我不过是觉得亲戚家到底不是自家，住个一年半载的还可，久了难免会有舌头碰到牙齿的时候。”

    宝钗这话埋在心底已是许久。自贾母狠狠地发过脾气后，史家那边又紧跟着请这边阖府众人去看戏。见了侯府的气势，她心中不免对母亲姨妈定下的这桩婚事犹豫起来：选秀落败后，出身便是宝钗心中的一根刺。湘云再怎么说，也是出身官家的嫡女，到底是商贾之家所不能比的。紧接着又有姨妈借钱的事，却是打着这门亲事的话儿拿了十五万两银子过去。后来虽有宫中娘娘赏了东西下来，特意地和宝玉的一样，安抚自己母女，可今天见着宝玉那般模样，心下又有些动摇。小小年纪的贾兰尚且能早起去学堂用功，宝玉都十三四岁的人了，却还只愿和女孩子们采花瓣，做胭脂。贾母又宠得那般紧，连姨父都管不得，那将来自己可该怎么办？

    今日和林姑娘说了几句话，知她父母双亡，身边只不过有一个姨娘，尚且能在京城中支应门庭，自己还有母亲，为何不能做到？却听薛姨妈长叹一声，道：“我的儿，你想到的难道娘就没有想到过？且不说别的，上次你姨妈开口的那三十万两银子，我是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拿出来吧，那近乎咱们家一半的家底；不拿出来吧，这又是亲姊妹，且说不得以后姨妈就成了婆婆，难道看你以后受委屈？好容易借着这府里的那场风波和薛家商铺周转不开的由头，拿十五万两银子将这事转圜过去了。可是你舅舅一家不在京中，金陵那边还有薛家的一些破落户，咱们搬出去了，没了国公府的名头，保不定那群人还会撵进京来闹腾。你哥哥远在西北受苦，咱们住在这里，那边有什么事还能就近地托着你姨夫表哥帮忙。出去了，大门各自开，再求人办事，就不似现在方便了。”说罢，长吁短叹起来。薛宝钗听了，默默不能语，母女俩个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