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舍情换信任
颐寿堂的院门处植了两棵万年青,葱郁盎然,在春风中挺拔依旧。毡帘外的婢子在见到六姑娘等人进庭,忙上前行礼相迎,恭敬且讨好地笑道:“六姑娘来啦,老夫人都催了好几回呢。”咧着嘴角,不似提醒,更多的却似谄媚。 沈嘉芫识得眼前人,唤作白芨,亦是颐寿堂内的一等婢女。察对方如此殷切,难免多瞧了几眼,心中诧异:竟是她亲自候在门口? 浅笑着应声转进屋内,朝正坐的老夫人请安后隔着炕几坐下,伸手接过葛mama奉来的茶盏,沈嘉芫满目乖巧尤似忐忑的望着对方。老夫人身着茶褐色的蝙蝠如意纹褙子,额前碎发拢在深蓝镶祖母绿的抹额下,神情和煦,整个人于精炼中透着股平和温慈。 “芫儿,今日是在你四婶婶处用的午膳?” 沈嘉芫忙放下了茶盏,颔首应道:“回祖母,是的。”似乎觉得回答太过简单,复添道:“清早四婶遣银花过来让孙女过去吃点心,凑见八meimei在那,便一起用了膳食。” 老夫人面上保持着笑容,“芫儿跟婶婶meimei亲近,祖母听了心中甚慰。” 闻者的面上就有了丝讪意,颇不好意思地接道:“孙女今后定多与姐妹们往来。” 虽说在沈宅里生活的时间还不长,然从周边的点点滴滴中亦能推敲出原主的性子,我行我素不愿同人迁就。这样的脾性说的稍好听些称作高傲,自认高人一等,然说得难听便是孤僻。 沈嘉芫觉得,这具身躯除了容貌稍出色了些,平素得长辈过度的欢喜宠爱,着实没有其他骄傲的资本。再联想到原主过去的名声,配上她对安家世子毫不遮掩的情愫,这种女子便是最不受大家望族待见的那类。 轻浮、欠端庄! 试问谁会选这样的女子做媳妇? “芫儿真是同从前大不一样了。”老夫人伸手握过她的纤手,捏在掌心语气悠长道:“身为女儿身,最忌讳的就是恃宠而骄。祖母素日宠你不代表就赞同你的行为,过去你多有出格,祖母训诫说你,其实都是为了你好。” 对方言辞诚恳,沈嘉芫闻之乍觉心暖,点头应道:“孙女明白。” “前阵儿你躺在清涵院,我为何只遣葛mama过去探你而非亲自去?”老夫人询问见对方表情僵硬,径自接道:“祖母想你明白,在安襄侯府里,你错了!有些事再追究于事无补,然你犯下了错,那便是错,不是说你姑姑不指责你,就能不记在心上。” 沈嘉芫的神色微有复杂,如若沈延伯府当真参与了安襄侯府的计划,那原主当日的行为,便是当真坏了大事,亦影响了沈家的利益。安沐阳失了自己那样有用的棋子,于他们家的亏损有多大,她不是料不到。 毕竟,若非原主“坏事”,任性地跑出来教自己看出端倪,这时候安襄侯府早就拿到那封可以制将军于死地的“证据”。德隆帝的宠将新贵倒台,于那些如雨后春笋、扶摇直上的寒门文士官僚间均是个暗警,朝堂的政权便依旧掌在这些世袭贵勋的家族里。 沈嘉芫曾推敲过身为继室的安沈氏在安家会面对如何为难的处境,娘家侄女打乱了那般严重的计划,压力肯定很大。然而,直到现在,她所表现出来的除了安抚,便是维护,丝毫没有指责。 若非老夫人此刻说这话,她当真以为慕婉无关紧要,即便身亡,于他们的计划均不存在丝毫影响。 老夫人却不知沈嘉芫会有这些思绪,只以为她如曾经般敷衍聆听训诫,颇是失望地收回了手,叹息道:“芫儿,你总将家人对你的爱和关心当成理所应当,从不替他人着想考虑,是我们惯坏了你。” 有种这么多年感情白白付出的感慨与懊悔,亦有丝不值的情绪流露。 沈嘉芫忙站起了身,“祖母,孙女知道错了。” 内心却忍不住思忖:这位沈老夫人好似是当真替自己着想,并不是无止境的纵容于溺爱,是真的想她好。 “知错知错,你哪回不是这般说?”老夫人感觉很心痛,似有酸楚涌上,别过视线不看对方,仅声音低沉道:“祖母对你寄了多少希望?你们姐妹那么多,欢喜你并不是说你最好,芫儿怎么就这般辜负我和你姑姑的心意?” 这种话最是打动人心,即便沈嘉芫非从前的六姑娘,她闻着依旧觉得惭愧,慢慢地垂下脑袋,“祖母教训的是,孙女自当铭记在心。”说着拎起裙摆,直挺挺地就跪在了对方脚下,叩首真诚道:“请祖母再给孙女个机会。” 沈嘉芫是当真想要老夫人的这个靠山,她的维护与宠爱,不纯粹是对错误的包庇,而是真心地想要自己好。她反倒觉得,身为亲母的世子夫人于这方面远不如眼前人,甚至有几分可疑。 老夫人目光下移,强忍了那份拉她起身的冲动,索性狠了心教训道:“从小,祖母对你都是有求必应的,芫儿却偏生非要违背我的意愿。还记得上回同你姑姑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放下了阳哥儿,那今儿的事又从何说起?!” 终于绕到这个问题上了……沈嘉芫抿了抿唇,小声却清晰地回道:“孙女只是喜爱手钏。” “府里多少奇珍异宝,你便独爱那串璎珞?”老夫人的声音不禁沉了些。 沈嘉芫心中一个“咯噔”,对方的话中深意,必然是想质问自己在意的是那串璎珞,还是送手钏的人吧?她心中清楚,老夫人同安沈氏都不愿自己和安沐阳过分亲近,然而送手钏的……是那个人呀。 “是手钏,祖母,当真只是手钏。” 沈嘉芫仰头,眸中尽是坚定,强调般续道:“祖母,请您相信我,孙女这回是当真放开了大表哥。” “芫儿,你说的是真的?” 即便听安沈氏说过,然亲耳所闻,沈老夫人仍觉得不可思议。对方钟情于安家世子许久,平素如何阻止规劝,她都是置之不理甚至变本加厉,利用长辈的宠爱不顾姑娘闺誉。 曾经她是那般痴情倔强,现下却说能够舍弃那段感情,令人震惊! 老夫人睁大了双目,怔怔地反问:“芫儿,你别总用谎言来搪塞祖母。” “孙女说的是真的,今后都不会再惦记着大表哥。” 沈嘉芫话落,心底仍旧有些钻疼。同原主一样,对那个文雅如玉的男子,她亦曾倾注了感情和信任的。说出舍弃的话,不单只是在老夫人面前表明,亦是在心底强调。 有些感情,不能一错再错! 老夫人看着身前目光诚然的少女,慢慢地从炕上立起,亲自拉她起来,语气恢复了平静亲切,“芫儿,地上凉,别跪着了。”
沈嘉芫便顺势坐在对方身旁。 老夫人再次开口:“既然芫儿说的是真话,那将手钏交给祖母,可好?” 沈嘉芫的目光微滞,迟缓道:“交给祖母?”心头划过不舍。 “是啊,芫儿不是要祖母信你吗?”老夫人目光如炬,探究打量。 沈嘉芫如扇的羽睫轻合,心底挣扎矛盾不停,最后终在对方的注视下撩起衣袖,将左腕上的手钏慢慢退下,双手奉上,语调平静道:“孙女听祖母的话。” 老夫人忍不住再次凝视了对方几眼,跟着才接过转身便放在炕槅的抽屉内。似乎看出她的不舍,笑笑复温和道:“芫儿喜欢璎珞,回头祖母命人寻了给你送去。” 沈嘉芫收回目光,乖顺地应好。 许是多年的忧愁被搁下,老夫人心情舒畅,望着垂首宁静的沈嘉芫,伸出手慈爱地理了理她颈项处的青丝,柔语道:“芫姐儿真乖,你姑姑知晓了,也会高兴的。” “以前都是孙女任性,辜负了您的期望。” 见她自责,老夫人忙安慰道:“没有,芫儿无须内疚。只要你今后好好的,便是最大的孝顺。” 沈嘉芫觉得,这样才是当真疼自己,下意识就拿沈老夫人同世子夫人在心里比较。 “祖母,孙女还有个事要说。” “是什么事?” 沈嘉芫的眸光便开始闪烁,似乎处在犹豫不决的状态,最后只低低地开口道:“祖母,今日府里有传言……” 这是寻她的最初目的,老夫人心底自然有她的疑虑,知晓眼前人自幼单纯没心机,便将话接了过来,“这事祖母也想问你,你床上搁着什么首饰,只有亲近的人才知晓。将这种于你不利的话传扬出去,是有害主之心,咱们沈家是断断容不得的。” 沈嘉芫则故作楚楚,委屈道:“孙女也不知晓是谁,不过刘mama今儿跟我说让我于祖母您道香薷香蕾留不得,她们才进院子就闹出这个,估摸着就是她们泄露出去的。” “刘mama当真跟你说这个?” 这个孙女身边事情总是不断,老夫人早就怀疑有人在背后唆使误导,当初将佟兰佟蒿打了卖出去,对那位乳娘亦总不放心。因格外重视沈嘉芫,故而都没有从别处调人过去伺候,唯有自己颐寿堂的人她才信得过。 通过刚刚的一袭话,沈嘉芫对这位沈老夫人亦有所了解,当下颔首便应下,“祖母您别怪mama,她是为了我好。其实,孙女知道祖母和姑姑的心思,想我今后同三表哥……”说着似乎难以启齿,脸红了不安地觑了眼对方,吱唔道:“可mama说,大表哥是世子爷,他才是未来的侯爷。” “混账!” 老夫人怒形于色,“简直是刁奴,芫姐儿,她平素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沈嘉芫却似被惊吓到了,身抖了下便立起来,好似仍旧不曾察觉到话中的利害,无辜迷茫地望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