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6)
方才一桌饭食都进了我肚子里,我确实没见到白风动上一筷子,只是让店小二沏了壶茶上来。我不懂茶,只觉得那袅袅的热气带着馥佩的清香,闻起来还挺舒畅。白风品茶的样子也很优雅,右手擒着小小的茶杯,左手微敛着袖口,端起来轻轻抿上一口,唇上也没沾上一点茶渍。 我是不明白他这情趣是怎么培养的,堂堂魔君竟然坐在客栈里喝茶,实在不太符合我印象中大魔头该有的行径。 瞎想了这么多,其实我就是闲了。白风不说话,我也不敢太造次,虽然现在他看起来还人模人样的,讲话也温和,谁能保证下一秒他不会魔性大发呢。 我又打了个哈欠,视线蒙上了一层水雾。我打着瞌睡靠在窗台边,余光瞥见白风似乎放下了茶杯,正瞧着我。 我连忙收敛了这副慵懒的德行,思索着该如何找话题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对面传来说书先生那熟悉的调子,我却因跟某人同处一室而有些坐立难安,忍不住在窗台边踱起步来。 白风蹙了蹙眉头,终于忍不住了,“坐下。” 我停住了步子,百般不情愿地凑到他旁边,桌上已经让小二收拾干净了,只剩那只白瓷的茶壶。 我从案上拿了只茶杯,也倒了一杯,凑到鼻尖闻了闻,其实除了茶香沁人之外,我的确没发现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 一饮而尽,一开始没感觉到什么味道,我眨了眨眼睛,这时才感觉到有些许苦味从舌尖蔓延开来。拧紧了眉,我暗暗想道,还没对面茶楼好下口。 白风却笑了,“暴殄天物。” 我实在无聊得紧,于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盯着里面冒尖的茶叶在青绿色的茶水里漂浮着,神思也不知道票到了哪里。 茶楼传来一阵掌声,我伸长了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这说书的小本本还真是多,今儿讲的又是前些日子我没听过的话本。 一想起前些日子,我又惆怅起来。按理说白风没有赶人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可是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自在,吃饭听书睡觉闲游买漂亮的衣裳。 等等,买衣裳? 脑中突然闪过什么,我猛地从木凳上站起来,一拍脑门,“哎呀,差点给忘了!” 白风静静地看着我,大约是在想莫不是我又神经了。 我想起今日是跟裁缝铺老板约好交货的日子,可是我...没有银两。我不禁懊恼起来,那我的新衣裳怎么办,我还要带回去给非辰看的。 目光撇过一旁悠闲的白风,我搓了搓手掌,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个,魔君大人,您能不能,借我点银两。” 白风的坐姿依旧稳如泰山,许是习惯了我这一惊一乍的性子,这回他倒是淡然很多,并且反应迅速地回答了我:“不能。” —— “小客官,来取衣裳啊。”刚进裁缝铺,掌柜就迎了上来,看样子对我印象颇深。他满面笑容,却在看到我身后的人时神情一滞。 没错,白凤是随着我进来的。 方才我在客栈撒泼打滚好说歹说,白风才肯松口施舍我点银两。条件是,他要同我一起。 我自然是忙不迭地就应承下来,总之能拿到我心心念念的衣裳,什么都好说。 可是这一路过来我却开始懊悔起来,白风实在是太醒目了,路上百姓的目光无一不是朝着他的。 我脸皮子薄,面对这么多的注视心中万分不自在,想离白风远些吧,步子还没迈出去,衣领子就先被他揪住了,我跟只小鸡似的被他提到跟前,虽然我吧,原身跟鸡崽儿也差不多。 之前白风一直是端坐着的,他这一站在我身后我才发现,他比我高上许多,我站直了也只堪堪到他的胸口。 他这一路提溜着挣扎的我,路人的目光愈发匪夷所思。 一名白衣翩翩的俊美男子,与一位看起来还未束发的小公子,光明正大地在集市上拉拉扯扯,真是耐人寻味。 许是掌柜的没见过美男,盯着白风看了许久。不过好歹也是阅人无数的,知道这样不妥,于是赔笑着问我,“小客官,这位公子是陪你来取成衣的吗?” 白风正在打量这家小裁缝铺,似乎对这儿不甚满意。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读懂了,你挑的地儿还真不怎么样。 我倒无所谓,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这里也是从客栈掌柜那儿打听来的,这家铺子手艺最精,虽然店铺小,可是生意好的不得了。 虽说白风现在是我的财主,可是刚刚揪着我衣领的事儿我可还记着呢,脖子现在还隐隐作痛。 掌柜的对我与白风之间这种诡异的气氛弄得有些发蒙,许是白风看起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饶是见人无数的掌柜也忍不住冒冷汗,“小客官,这...” 我这才想起还有个掌柜,而此行的正事也是为了取衣裳,这下心情倒是好转了,于是豪气地指了指身后的白风,“掌柜的,那是我爹,来帮我结账的。” “爹”在后面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嘴角似乎抽搐了两下。 掌柜的倒是很和蔼,从里头取了三件成衣拿到我面前,我一看那几件衣裳花花绿绿的颜色就兴奋,真是好看极了。 “小客官,这是买回去给令妹的吧?我特意嘱咐小工多绣了几个花样哩。”说着又看了眼白风,“这位老爷年纪轻轻的真是好福气,儿女双全了。” 白风面无表情,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应是我这一身男子装束让掌柜的误会了,于是我急急地解释道,“不是,我没有meimei,这是我自己穿的。” 掌柜的面色瞬间变了变,他尴尬地擦了擦汗,不知道如何应答时,我身后那位“老爹”开口了,“太艳俗,难看。” 我瞅了眼手里的成衣,红的,黄的,绿的,哪里艳俗了! 白风压根没有搭理我,只是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掌柜桌上,“随意拿几件素色的衣裳吧,这些不要了,银两照付。谢过掌柜了。” 掌柜的很为难,订的人是我,可是付账的却是白风,这该听谁呢。 我不满地瞪了一眼白风,刚想反驳就被对方阴测测的目光给堵了回去。我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的衣裳,耷拉着脑袋,算了,谁让付钱的是爹呢。 有新衣裳穿,总比没有好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心中的低落却是难以言喻的,原本的兴致盎然全荡然无存了。 最后挑挑拣拣,选了浅绿与素白的两件衣裙,我与白风这才从裁缝店里出来。 回去的路上我情绪低落,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前头,时不时地还哀叹几声。白风听了一阵,终于没忍住,将我揪过去,蹙着眉盯着我看,“你觉得那几件衣裳很好看?” 我没站稳当,脑袋磕在他的胸前,一抬眼就是他漆黑的眸子。 我觉得有些不自在,挣了挣他的手,委屈地说道,“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那些有好看衣裳的妖精,因为我只有这一身黑装。旁人都因为我是只乌鸦,嫌弃我不吉利,觉得我这一身黑的扎眼...”原本只是想博取白风的同情,没成想说着说着,我竟有些哽咽起来,这也确实是我的真心话啊。 我往后退了几步,这下不用再仰视他了,我直视着白风的目光,他还是静静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这脾气很是莫名其妙。 可是我并不觉得我有错,见他漠然的模样更觉得委屈了,没管眼角滑落的眼泪继续说道,“我只是想给自己置几件好看的衣裳罢了。” “难道你没有心心念念一直想拥有的东西吗,你失去的时候不会觉得难受吗?”我咬紧下唇,泪眼婆娑地看着白风,水雾弥漫,他的神情也模糊不清了。 低下头擦了擦眼泪,鼻子还是发酸。集市上好些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发了一通火,我这才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 毕竟,我与白风才认识不过一日罢了,他救了我的命,还供我吃住,还给我买了新衣裙。他是堂堂魔君,掌管魔界众生,我有什么本事冲他发脾气。 我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断了线似的落下来。用力擦了擦,觉得好些了才敢抬眼看他,可就在我准备仰头的瞬间,一声低沉的呢喃飘进了耳畔。 “会啊。”——这声音像白风又不太像,清晰却缥缈,很快就淹没在了街道的嘈杂声中。 难道你没有心心念念想要拥有的东西吗,你失去的时候不会觉得难受吗? 会啊。会难受。 我猛然抬起头,想要确认那声音是不是来自于他。这一看我却愣住了——白风正眸色深沉地看着我,那视线却是虚幻的,好像是透过我望着别处。他神色平静,眼底却似有波涛骇浪,微风习习吹佛着素白衣角,他的脸上弥漫着凄然的悲伤。 胸口猛然钝痛,我蹙紧着眉,明明脑海一片混沌,这悲戚的神情却让我觉得似曾相识,眼前晃过一张忽远忽近的脸,与他是同样的神色,让我整颗心都纠紧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我不明白,想看得更仔细些,于是用力眨了眨眼,殊不知几行清泪潸然而下。 白风还是那淡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异样。他的视线聚焦在我脸上,见我看他,于是扯了扯嘴角,冲我笑着:“你要是真喜欢,我去取来就是,你哭这么凶做什么。” 方才那声若有似无的喃语和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悲戚,似乎都成了我的幻觉。 嘴边有点咸涩,是泪水。 我不知如何答话,只得愣愣地盯着他看。白风的笑颜在我眼中逐渐放大,那笑是带着光的。可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心中委实难过。 这难过不是因为今日我没有拿到那几件喜欢的衣裳,而是片刻之前,我确凿地看到了白风面上的凄怆。 我看不透亦读不懂,却足以让我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