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赛(六)
许多人都在问:为什么。 殊不知,对于他们来说,这个问题本身便是一种侮辱。 生而为人,追求自由,守护尊严,何来理由。 这是“自由军团”的信念,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生存的根本。 ——皮耶尔.马赛《革命回忆录》 ############## “愚蠢的战争,愚蠢的王族,愚蠢的查理曼。” 合上笔记本,李卡多趴在桌子上哀嚎着。可能是太累了、太烦了,他的音量有点高,引来周围一阵侧目,结果他和马赛不得不小声向周围的陌生人道歉。 即便如此,马赛还是能感觉到有几道冷峻的目光在自己身边游移。 “你想害死我们吗” 马赛贴近干了蠢事的死党,用力揪着的他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骂着。 “要是因为这事儿留下什么不良记录,我一定往死里揍你。” 这可真不是开玩笑,谁都知道公共服务设施都有帝国社会秩序保障局的眼线,有些高级饭店的侍者、服务生、清洁工、大堂经理直接在帝国社会秩序保障局领第二份工资。谁能保证图书馆里没有秘密警察的线人、渴望出人头地的告密者甚至是闲来无事逛图书馆的高级侦探呢如果刚才李卡多的抱怨成功引起这类人的兴趣……不用说,他们两个人的下场会非常有看头。 可能是一次不良记录,可能是一次警告,可能是记过一次……如果某个神经过于敏感的侦探把这段冒冒失失的话和天知道哪里的恐怖组织挂钩,那么他们有很大机会得到帝国社会秩序保障局一日游的免费门票,与资深刑侦人员进行深入彻底的沟通交流,最后被流放东方,或者送去萨克森豪森砸石头,更有可能会直接被送进焚化炉。 历史不容亵渎,历史不容篡改,历史不容置疑。 胆敢质疑历史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是意图颠覆帝国的恐怖分子。基于捍卫帝国法律的神圣不可侵犯和捍卫公众的生命及财产安全,帝国社会秩序保障局绝不会放过这些“污染帝国完美秩序的害虫”。 就像帝国最大的官方报纸《人民观察家报》一再强调的那样——任何胆敢挑战帝国权威的蠢徒都将遭到专.政.铁拳的无情镇压! “脑子是个好东西,别老放着不用,说话前先过过脑子,想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然总有一天你会害死你自己,甚至害死身边的人。” 拇指和食指夹着鼻梁一阵按摩,马赛小声劝告着。捂着嘴一阵张望的李卡多忙不迭的点头表示受教。 过了片刻,不友善的目光渐渐散去,李卡多长长出了一口气。 赞美母神,终于可以呼吸了! “我只是想感叹一下旧查理曼王国为什么干那么多蠢事,让我补习的这么辛苦。” “别人可不这么看,他们会认为你在感叹‘如果查理曼不干那些蠢事,战争就会以查理曼胜利告终,帝国就不会出现’。当然,你可以辩解,可以说出你的真实想法,可你觉得人民法庭的法官会采信哪一边的说辞” 不用说,一定是秘密警察们的证词。即使不考虑国家权威,部门公信力,兄弟部门之间相互关照等等问题,基于对正确历史乃至皇帝权威的维护,人民法庭处理这种案子时也会本着“除恶务尽”、“宁可杀错,绝不放过”的精神,想法设法往死罪上判。所以四等公民一旦被帝国社会秩序保障局怀疑“质疑历史”、“藐视皇帝”,那么你的人生基本上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所以,我们学习历史,一方面可以不再重蹈覆辙,认识皇帝的伟大,充分领会帝国的优越性。另一方面研究学习历史会让你充分了解自己是个寿命有限的凡人,与其将时间和精力放在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上,不如认清自己的斤两,给自己制定一个现实的人生目标,然后为实现这个目标奋斗。” “你的人生目标就是公务员” “作为一个四等公民,你不能要求更多了。” “……不知廉耻。” 一个小到几乎会让人听漏的声音掠过马赛的耳边,一股微甜的香味撩拨着他的鼻腔,他忍不住回头望去,正好撞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有那么一瞬间,马赛想要缩起脖子,别开视线,然而却无法完成这个简单动作。 从鸭舌帽帽檐下露出的是足以冻结对视者思考的冰冷,同时又饱含着如刀刃般锋利、如烈火般激烈的情感。仿佛是面对迫害者的愤怒与憎恶,又像是对马赛和别的什么充满嫌恶和蔑视。 简直就像在憎恨着整个世界一般的眼神。 “你……” 承受着前所未有的震慑,马赛刚想说些什么来缓解气氛,那股仿佛被刀尖抵住咽喉般的压力突然毫无预兆的消失了,就像幻觉一般。唯有黏在背后的冷汗和深深留在脑海里的碧蓝眼睛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幻想和错觉。 “那家伙怎么回事” 回过神来的李卡多小声嘀咕着,从他煞白的脸色不难看出,他也有着相同的感受。 “谁知道。” 咽了口唾沫,马赛朝背影消失的方向摇摇头,甩走不快的回忆,重新将话题拉到既定的人生轨迹上。 “体育交流会上,王尔古雷女子中学真的会来” ################## ——什么“给自己制定一个现实的人生目标,然后为实现这个目标奋斗”。 ——什么“作为一个四等公民,不能要求的更多了”。 ——忘了尊严,忘了骄傲,满足于被别人饲养。 ——这和家畜有什么分别! 行走在图书馆内,年轻人的内心正掀起激烈的风暴,敌意、轻蔑、失望——压抑着这些濒临爆发的情感,年轻人咬紧了牙关。 刚才两个学生的话并非不合理,可以说在帝国,甚至在世界大多数地方,这都是最现实、合理的人生选择。比起好高骛远、奢谈理想来徒耗时间,倒不如说那个年轻人是个脚踏实地的实干家。 可是—— 那也是屈服于命运的投降宣言。 是的,把目标放在触手可及之处是合理的,认清自己的能力,合理规划人生也没有问题。可在帝国,并不存在“自己的选择”。所有的答案都是由帝国官方所规划,你只能在几个限定的答案里选择。这就好像量产零件,每个人都是未经处理的矿石,经过同样的流程——提纯、冶炼、铸模、定型、处理,最后成为帝国这架巨型机器上的零件,直到报废为止,不断为保障帝国的运行而奋斗努力。所谓提供的选择,不过是让你有机会选择变成螺丝、螺帽、轴承还是钢板而已。 这就是帝国的“优越性”,比阿尔比昂更好,比罗斯联合公国更好的真相。 三个国家并没有本质区别,他们都是外来的入侵者,是万恶的帝国主义,查理曼人在他们眼里都只是用来剥削、奴役、压榨的对象,是用两条腿走路,会理解指令,会干活的人形牲畜。唯一的区别仅仅是吃相是否好看,奴役与剥削的手段是简单粗暴式的,还是隐蔽且具有欺骗性的。 罗斯联合公国倾向于简单粗暴,阿尔比昂偏好隐蔽,而帝国则是综合工程,既有简单粗暴的手段,也有无孔不入的隐蔽手段,因此他们取得的效果最好。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经历了旧王国时代的查理曼人普遍厌战,且迫切希望改善生活。这时候谁能给查理曼人民面包和工作,谁就是他们的救世主,是他们的神。而帝国恰好在此时给了查理曼人工作和面包,并且迅速提高了所有人的生活水准。他们做的是如此成功,简直就像变了一场魔术,凭空从帽子里拿出了许许多多的好东西发给所有人。 所谓魔术基本都是障眼法,利用人们生理和心理的盲点制造出不可思议的视觉效果,以此博得满堂彩。脱离经济学的基本理论,无视客观规律的所谓“奇迹”不是诈骗用的套路,就是另有蹊跷。 帝国创造的“重建奇迹”,其本质不过是对查理曼的资源进行了一次再分配罢了。 查理曼的家底其实并不差,再怎么说也是曾经的大陆第一强国,经历了残酷的战争和刮地三尺的强征作业之后,投机集团手里还有满坑满谷的粮食、布匹等物资就是证明。而且在大战之前财团长期在查理曼进行投资,不管是查理曼的家底、产业布局、资源分布、人力资源情况都一清二楚。借着消灭投机集团的机会,一举肃清潜在威胁之余,也将这批食利阶级掌握的庞大资源掌握在手中,如此一来便很大程度弥补了重建作业的资金缺口。之后再以高回报率吸引诸国购买帝国发行的重建债券,以这种方式在极短时间内就聚拢了大量资金。与此同时,之前从查理曼各地运走的生产机器也大部分回到原地重新安装到位,在启动资金就位后,很快就恢复生产作业。随着各种工业品源源不断的出口或内销,战后重建工作吸引了大量的劳动力、原材料和资金,整个经济循环迅速恢复,人们的生活水平迅速恢复甚至超过了战前,除了因为帝国法律带来的一些不便,人们的生活可以说变得更好了。 用查理曼人的资金和物资,雇佣查理曼人重建他们被毁掉的家园,最后再从查理曼人身上收税,还得到全体查理曼人的衷心拥护——不得不说帝国真的是天才商人,所有的好处都被他们捞走了,还没有一个人不满意! 可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最多只能说帝国很狡猾,欺骗了所有人而已。年轻人愤怒的矛头应该指向帝国,而不是被蒙骗的同胞们才是。 然而年轻人内心的怒火还是不断燃烧,这濒临失控的怒火源于帝国,同时也源于那些自认自己是帝国四等公民的同胞们。 只因为他们其实很清楚帝国恶毒残忍的那一面,每个人都清楚,每个人都知道,每次有人拿“被送到东边去”、“去北方森林”开玩笑的时候,每次母亲吓唬小孩说如果不乖就要被送到“烟囱里去”的时候。所有以帝国四等公民自诩的查理曼人都知道那些话背后的真相,大家都知道,却没有人敢面对事实——自己是被圈养起来的劳动力,脖子上没套项圈的牲口。一心以为只要做个顺民,那些可怕的暴力机器就不会打搅到自己,只要老老实实为帝国卖力工作,平稳快乐的生活就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这和专心吃着眼前的饲料,对屠夫磨刀霍霍视而不见的牲口有什么两样! 帝国或许不是屠夫,但绝对是一架机器,而机器是需要动力和润滑才能持续运行的,帝国这架机器同样需要吞噬众多的生命来维持自身的运作。 就像—— 年轻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激烈的思绪也突然停了下来。 呆立在原地两三秒之后,一股充满了哀伤和懊悔的叹息从嘴边慢慢溢出。 眼帘缓缓垂下,周围的恢宏建筑和欢声笑语从身边消失,原本踩在吕德斯市立图书馆的双脚仿佛再次踩在满是鲜血和硝烟的土地上,周围回荡着垂死的呻吟与怒吼,仿佛无头骸骨一般的钢铁怪物在四周爬来爬去,不断搜寻着头颅。一具具燃烧殆尽的尸骸在钢铁肢体的踩踏下化为风中飘舞的碳灰。 ——对不起……大伙,我因为那种人,玷污了你们的死。 重新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没了怒意,只有更甚之前的冷漠,冰海一般的蓝眼扫过在图书馆里穿梭的人群,最终定格在一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平凡到把他丢到人群里立即会被淹没,没有人能记住的普通相貌。 然而吸引年轻人的并不是这个人的相貌,而是他夹在腋下的一份《人民观察家报》,和年轻人腋下那本《信号》杂志一样,是昨天发行的。 平凡的中年人也在看过来,看着那本《信号》,微微点了点头,交换了几个隐蔽的手势之后,两人掉头走开,绕了几圈确定没人跟踪后,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阅读室,在与马赛他们间隔三张桌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