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荒漠得子
太康元年正月,大漠之东,巩州城外一百里,河州卫所,有一个常年戍守边关的键卒,名唤刘仲宏。 这一天,刘仲宏依照日常惯历,从卫所往大漠边缘巡逻。 其日风沙很大,走得累了,他便背靠在大漠边上平日里一块熟悉的大石下,蹲下来歇脚。 仲宏取下腰间挂着的水袋,拔出塞子,正喝水间,忽然一个旋风,将手中水袋打落,呛的他满头满眼的风沙。 他匆忙吐掉口内黄沙,道声晦气,以手遮眼四下里打量,满眼里尽是飞沙。 这大漠里,平地起风是常有的事,他也没太在意。但他却从呜咽的风声中隐隐隐约约听到个婴孩的哭声。 他以手扶地,循着声音来处,摸到了大石的背面,忽见沙地里,大石缝下,好一个赤条条婴孩,四肢粗壮,虎头虎脑,只脖子上一个明晃晃金项圈,在风沙里格外的打眼,这孩子正在那里挥动四肢卖力的哭喊。 仲宏也顾不及想什么缘由,匆忙解开了战袍,双手捧起那孩儿,揣进怀内,护持扎实了,解下腰间的战刀,连鞘作个拐杖,杵在沙子里,依着来时,向着卫所的方向挣扎前行。 怀里揣着孩子,仲宏好似那当阳长坂救主的英雄,每走一步,都格外的小心,平日里一个时辰的路程,直走了半日,所幸半路上遇着了前来援救的众兵,大家相互扶持着回到营内。 一入营门,回到自家的小土屋内,顾不得抖尽风沙,仲宏急解了战袍来看,婴儿呼吸匀称,小脸通红,竟然睡着了。 仲宏的妻子刘张氏从里屋出来,见到这婴儿吃惊的问道:“这是哪家的孩子,从什么地方得来?” 原来仲宏家里世代本是这卫城的屯军,依本朝太祖定制,平日里无战事之时,只在这城外种几十亩薄田,所获大部分要上交作军中屯粮,又要依军营管制,公出劳力戍边,家中本少余粮。 仲宏还有一个刚出世的女儿,正是需要钱粮米帛的时节。 仲宏将拾得这孩子的来龙去脉讲与刘张氏,刘张氏本是贫苦人家出生,一向信佛向善,虽然家里穷些,匀出一口奶来,活这孩儿的性命倒也不难。刘张氏听了备细缘由,急抱过了这孩子哺乳,从此后视如己出,又可怜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更是关怀备至。 第二天,仲宏拿出些钱钞来,在家里收拾了饭菜酒汤,邀请了一甲的人众,备说了缘由,只请众人多担待,不要说破了嘴,对外只说家内原生的是龙凤胎,一儿一女,好叫这孩儿无忧无虑的长大。 这本来是一桩善事,又无碍于众亲长,大家齐声称好。 散席之后,仲宏翻来覆去的细查那孩儿脖子上的项圈,只见金灿灿的圈柱上只篆刻些稀奇古怪的阳纹,却不像是什么文字。 有一件更稀奇之处,这项圈的径口比那孩子的头颅要小,却是浑圆的一个整体,更无半丝拼接的痕迹。 仲宏试着取这项圈,决无半点可能。看这孩子出生也不多日,竟不知这圈当日是怎么戴上去的。 仲宏思虑这孩子当下还小,项圈于他也没什么妨碍,等过几日,请了营内的铁匠来,看看能否取得下来。 又因为这孩子是在大漠边的那块石头下拾得,脖子上偏又有一个取不下来的项圈,遂给他取了个小名唤作天囚儿,寓意由上天管着,无病无灾,正名就叫做刘禁。 女儿的本名叫做刘欣儿。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间六七年的光景过去了。 初始时,刘仲宏生怕随着这孩子的成长,项圈会扼住孩子的喉咙,也找过营里或州府里的铁匠,却无一人打得开这金项圈,也有那声称打得开的,却说可能会伤着些孩子。仲宏与刘张氏肯定是不同意的。 谁知这圈儿却像是有灵性一般,等到刘禁长到两三岁上,仲宏却发现这孩儿的脖子长多粗细,这圈儿的径口也好似长大了一圈,最松处只离着皮rou两寸光景,决不减小。 仲宏与刘张氏眼见那项圈径口的粗细,虽还是取不下来,但好在即使是等到孩儿成年,也不碍性命了,就不再去管它。 刘禁在养父母的细心养育下,逐渐长成个壮实的小泼孩儿,成天在一营里嬉戏打闹,没有对手,俨然一个孩子王。 jiejie刘欣儿也逐渐长成个可爱乖巧的小女孩儿,很会心疼这个顽皮的弟弟。 刘禁长到八岁这一年,西北的战事吃紧,鞑靼族经年少雨,牛羊渴死饿死无数,万千游牧民饥肠辘辘,无奈犯边,河州卫城防破旧,又没有积粮,将军府发下文书,准许军籍家属退入巩州城中,在籍兵丁即刻前往前军大营。 刘仲宏只好撇下母子随军去往前军大营,顾不得家中妇孺。 刘张氏带着一双儿女,手握着官府下发的军属木牌,紧随着一路逃难的百姓,靠着沿路官府的粥米接济,挨到了巩州城。 其时边防戒严,物资有限,刘氏一家三口,每日仅得一点碎米谷充饥,只饿的眼晃金星,饥肠辘辘。 刘张氏为让一双儿女吃饱,每天慌称在厨下吃过了,只等姐弟吃完了,就着些残汤剩水,将就喝下。又因住处逼仄阴冷,缺少御寒的冬衣,不出三个月,竟一病不起。 刘禁眼见母亲病倒,jiejie每日里期期艾艾四处求告,讨些汤药来服用,心下伤感,忽然想到前几日,在官道上有个流民要抢自己脖子上的金项圈拿去换钱,被自己和几个同营的伙伴打跑了。 他摸上脖颈,走到母亲床前来,双膝跪地,一手扯着那项圈说道:“娘亲,jiejie,不必忧虑,囚儿这里还有一顶金项圈,听平日里那些军汉讲,少说也能换一座宅子,囚儿这就取下来,拿去当了,咱们去请城里最好的医者。” jiejie刘欣儿双眼一亮,随即又叹气道:“囚儿,好多铁匠叔叔都说了,你这是浑铁打造,镀了层金在上面,哪有金子是这么坚硬,任什么物件也钳不断的。再说它也取不下来。还是咱们再去找一下李婶婶,张婶婶,匀些钱来,买些药给娘亲才成。” 母亲在床上叹息道:“算了,我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事,还是要挨到你父亲回来的。你李婶张婶家里,也不宽裕,也有孩子要活命,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两母女正说着,忽然见刘禁扯着那脖颈上的项圈,逐渐的拉长了些,变作个椭圆形,平常坚硬的项圈仿佛变作个面筋做的,被刘禁一只手扯着,渐渐的拉长,终于金光一闪,从脖子上脱离了下来,仿佛切断了脖子掉下来的一般。 jiejie刘欣儿本以为自己是饿晕了眼花,等到真真切切的看见刘禁手中的金项圈,突然心内一惊,忙去掀起弟弟颈后的头发,脖颈上除了长年由项圈挡住了太阳光留下的细细一道白印子,什么也没有,毫发不损。 刘欣儿欣喜的喊道:“囚儿,你是怎么脱下来的?” 刘禁半晌不语,只嘿嘿笑了两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项圈叮叮当当,滚落到床下的黑暗中不见踪影。 jiejie欣儿慌忙扶起弟弟靠在床边,又钻入床底下摸了许久,除了一手的蛛灰,什么也没有摸到。 这一惊非同小可,欣儿呜呜咽咽哭成个泪人,母亲咳嗽连声,挣扎起来,去探刘禁的鼻息,三魂已去了两魂,只剩下如丝的一点气息。 刘张氏挣扎着下床来,拨亮了油灯,掀起床板来,把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一丝项圈的影子也没见着。 连日疾病再加上惊吓,刘张氏面如死灰,只扯着干哑的嗓子张着嘴,连哭声也没有了。 欣儿奔出门外,四下求告,左邻右舍出些碎钱,由平日里刘禁最好的伙伴,一个名唤吕道生的小孩儿跑出去请回个郎中,那郎中摸了脉,看了舌,翻翻眼皮,摇一摇头摆手走了,连开方也省去了。 众邻里见是如此,也只得宽解几句,各自伤感作罢。 只剩下母女俩相对枯坐在冷地上,一旁是躺倒在木板上已经没有了什么气息的刘禁。 油灯很快燃尽了,暗夜里只剩下刘欣儿断断续续的哭声,挨到三更时分,母女二人昏昏沉沉中隐约听见细若游丝的一声呼唤:“jiejie,我要喝水。” 刘欣儿喜出望外,忙忙的摇醒了母亲,去寻火石来。 刘张氏黑暗中摸索着添了灯油,点亮油灯来照,那刘禁脖子上的金项圈在灯光下灿烂耀眼,晃的人眼晕,却好似又从脖子上长出来一个。 刘张氏欣喜若狂,怀抱了儿子喜极而泣,忽然又转喜为怒,喝责道:“以后决不许你再脱下这项圈,这是母命,至死不能更改。” 刘禁经此一番生死,点头答应了下来。 母亲手抚项圈仔细的查验了一番,与从前别无二致。 正在母子相拥,喜极而泣之时,一旁的刘欣儿摇着刘张氏的手臂惊声叫道:“娘,娘,你快看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