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吊诡神奇
夜晚的邙山总是不安静的,过去洛阳人常说邙山中有老虎食人,到了现在,连洛阳都没有人影,想来就算真的有老虎也早就被饿死了。。 临近皇城的地方总被乡下人描绘地好似多么奇诡神奇,过去姜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不会了。 邙山的林子里除了虫子多了些,和辽东南的鬼样子差不了多少。 “这什么鬼地方,也就是你了,换别人就是给我千金,老子也不受这份儿气!”姜晋部下的军卒打着火把在前头引路,姜晋扣着腰刀一巴掌把爬到脸上的虫打的稀巴烂,皱着眉头对燕北说道:“你是没见,上次埋完东西被咬了一身的包,现在还没落下去,今天又得被咬一身!” 燕北没有心劲和姜晋耍贫嘴,埋头向前走着,实际上他也被邙山里四处‘乱’飞的虫子搅合的心烦不已,这多半是因为要见到属于自己这次南下的全部收获而感到焦躁,而另一半……则是因为邙山的林子里泛着一股子若有若无令他熟悉的味道。 死尸的腐朽味道。 这座林子里不知道死过多少人,才会有这种味道积郁在林间久久不能散去。 “将军,这林里死过很多人。” 身后的田豫把手搭在剑柄上,护在燕北左右,火光下紧皱的眉头诠释着他的不安。燕北沉沉地点头,心里装了许多事情,开口缓了缓才问道:“阿晋,上次埋东西的……” “兄长!上次用的是你的人手,六百燕赵武士,我能都给他们杀咯?”姜晋扭头白了燕北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接着说道:“我就走的时候杀了俩手里不干净的,这林子里死的人可不是我干的,呸!都是那帮凉州狗崽子!” 田豫眯起眼睛看着姜晋的背影,他知道将军的这个乡党没什么才学,净剩一股血勇像个老革,为人贪财又不知收敛,不过刚才这句话,表‘露’出许多东西。 显然,他给将军干脏活不是一次两次了。 燕北却是不‘露’痕迹地出了口气,他刚才确实是怕姜晋说自己在林子里杀了几百号部下,那这罪过可就大了去了。现在看来还好,至少姜晋还是知晓轻重的,他问道:“凉州人?这话怎么说。” “还能咋的,就在这条小路上,上次铺的一地到处都是尸首,炸得一地稀里哗啦,比冀州战场还难看。”姜晋想到当时的情形居然有些作呕,缓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看衣服都是老百姓,应该是迁都时候逃到山里,被凉州兵追上宰了的。” 不等燕北开口,姜晋便知道燕北要问什么,接着一股脑说道:“上山的时候我没管他们,下山又挖了一宿坑,士卒也都没力气,就把骨头收拾扔到林子里了,忙了小半个时辰,六七百人愣是一个脑袋都没有,一看就是军卒干的。” 都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自然知晓首级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么一想,姜晋猜的即便不对怕也是差不离,要么是迁都时候被追上,要么就是杀良冒功,尸首往山上一丢省了懒事。 燕北‘抽’了‘抽’鼻子,沉沉地哼出一口气,姜晋的话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凉州兵在战场上的表现可圈可点,但他们的优势与劣势同样显眼——士气高昂而残暴不仁,军纪涣散并凶猛异常。 “将军。”田豫并不能想象姜晋所说的场景,所以三人中反倒是他的反映最小,也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反胃的感觉,只是对燕北低声问道:“与黑山军‘交’战时这么惨烈吗?” “他说的不是初平的冀州。”燕北看了田豫一眼,思绪被牵回仿佛已经被尘封在记忆中很久远的年代,低头望着熹微的火光映照下的路面,轻声说道:“是中平年间的事。” 中平元年,黄巾之‘乱’。 数十万黄巾军在黄河以北节节败退,遍地尸首。追兵杀红了眼像是饥饿的野狼,溃军吓破了胆像是瞎蹿的兔子。杀人盈野,他们在没腕的血水里踩着袍泽的尸首‘摸’爬滚打才捡回一条命去,惨烈二字,并不配用来形容冀州战场的残酷。 田豫沉默着抿了抿嘴,学着燕北的样子埋头赶路。他从前追随的兄长刘备也参与过那次战役,只是与如今的将军并不属同一阵营。但双方都仿佛对那场战役忌讳莫深,惜字如金。 燕北不愿提及那次战事并非是因为他的兄长于冀州丧命,更多则是因为那场‘波’及天下的战争改变了他整个人生的轨迹,也改变了当今天下的模样。 正因为那次战役,才使得燕北会在与吕布的‘交’谈中心平气和地说出现在的敌人或许在将来会变成同党。因为他当时所处的阵营,九成的同盟都起家于那场战役,而他们在当年处于敌对。 当然,他也起家于那时。 田豫的思虑则飘回昨天夜里的中军帐中,只觉造化‘弄’人,曾经投身黄巾的将军,在昨夜里亲口告诉他如果下一次再从幽州出来便要平定天下……他甚至想看看沉稳霸气的将军额头系上一条黄巾时是什么模样。 世道‘乱’了啊!‘乱’到这种地步,就连明知道身旁的人便是黄巾余党,似乎都不是多么可恶的一件事。 ‘乱’到明知道朝廷军队杀良冒功,似乎都变得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 这才几年,礼崩乐坏。 人的适应能力可真强。 田豫想着。 接着,他便看到顶盔掼甲的武士们铲开半山腰上的浮土,从土地里挖出一个有一个箱子、铜鼎;看到军士们在更远的林间把一人半高的石碑拴住绳索抬至道间,组成规模庞大的碑林。 “那是熹平石经,以前立在太学外,我听子干先生说上面刻着的,是天下最正确的经义。”似乎是投身黄巾时的经历严重影响了燕北的兴致,田豫看他无‘精’打采地靠在树干上抬手指着那些石碑,轻描淡写地说道:“把它们运回辽东,我要立在书院‘门’口,等回去了你可以看看。” 田豫倒吸了一口凉气,快步上前几步夺过亲随手中举着的火把映照着石刻上的字迹,瞪大了眼睛。 “是不是觉得特别神奇?”姜晋不知什么时候立在田豫身边,突然开口用‘阴’阳怪气一脸崇敬却又显得怪异地语气说道:“我以前不懂二郎为啥那么尊敬士人,妈的,老子现在明白了……你瞧瞧这个,这个字迹,太他妈难了!老子连名字都不会写,他们居然能画出来这么多,还他妈都画在石头上!太他妈难了!” 画……画在石头上? 我的哥哥哟,你在说啥,这是字啊!是写的,不是画的啊! 说起来姜晋对士人的崇拜,还要从夏侯兰说起。焦触因为饮酒被燕北免了官职,却又因刘备的求援而领命前往青州,夏侯兰的官职便再一次空悬。燕北问过赵云的意见后,因为夏侯兰的长处在于军法,便委任他为掌管法度的军正官一职,设立军法不说,每天领着五百军正卒满大营‘乱’窜,就找那些违反军令的士卒麻烦。 军棍、马鞭、减俸,这些惩罚措施对夏侯兰而言都只是小儿科的东西。要不是听从燕北的要求,出兵在外不能对士卒太过严苛,他还有更狠的没拿出手呢……严明军法,这对夏侯兰来说轻而易举。 而作为掌管军法的官员,最看不惯的是哪种人?是麹义那样的刺头,还有姜晋这样的楞头。 但是麹义有反制手段,他的大营除了燕北说了算就是他麹义自己说了算,他干脆不让军卒放夏侯兰进营,每次夏侯兰要进营便先要来回通报三次,半柱香时间都过去了,整个营地焕然一新……偏偏,夏侯兰硬是没脾气。 可姜晋不一样啊,整天就跟燕北眼前边转悠,燕北就算再护着他,也不可能去让夏侯兰别管他。要真那样,这军正还能怎么服众? 一来一去,姜晋便犯到夏侯兰手上好几次……最难堪一次,便是夏侯兰要他在领军备的官吏那写下自己名字。这其实是军中一道常设的规定,谁去取军备,都必须签字印信。只不过这条规定对姜晋来说一直是形同虚设。 他不会写字啊! 往常都是别人代笔,他拿着印信吭哧印上一个就算完,但夏侯兰盯着可就不行了。就姜晋两个字,他足足磨了半柱香时间才把名字画出来。 丢人丢大了。 不过也就姜晋这种小事全糊涂大事不含糊的‘性’格,他并不恨夏侯兰。因为他知道,夏侯兰是在替燕北管事情行军法,他不能去拆兄弟的台……所以他丢这么大面子,一没给夏侯兰耍横,二没去找燕北告状。 就这么硬生生地咽下不说,还开始学着燕北从前的样子崇拜士人了。 姜晋的一切,都是从燕北身上学来的。只不过他的一切都要比燕北晚上一步,燕北在认识后已经彻底丢掉对士人的‘迷’信,这部……姜晋开始了。 不过不恨归不恨,你让夏侯兰落到姜晋手里试试? “阿晋国让,招呼士卒开始搬吧,叫弟兄们注意轻手轻脚,这些东西运回辽东,燕某犒赏全军,发钱发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