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个不留
高句丽,靠近汉朝边境十四里,沿着乡间小路蜿蜒走上一炷香的时间便可以望见东西的官道,这里在从前属于汉朝时,被人称作三障聚,因方圆十里有三处塞障而得名。 时过境迁,近百年过去没人记得这里从前属于汉人,高句丽人的孩子们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他们砍柴、种地、牧马、喂羊,沧海桑田之后,他们甚至自己都认为这片土地生生世世就是属于高句丽的。 去年汉朝军队的入侵使村落死去了许多年轻人,为了供应辎重补给,大王又从各地‘抽’调五百户百姓到这里迁居。不过一年而已,这里又变得好似从前一般。 三障聚的百姓,思想也变得不同。老一代人都死在汉朝那个名叫麹义的将军手上,新搬来的这些人……其实他们并不在乎这片‘不‘毛’之地’究竟属于汉朝还是高句丽,相较而言他们更希望这里没有战争,如果没有战争,把这片土地送给汉朝与他们而言也是一样。 现在的定居者们,居住在这里仅仅因为对于律法的敬畏,对这片土地并无太多感情。 正如汉朝皇帝喜好将商贾、罪犯发配边疆的习惯一样,同宗同源的高句丽王同样发配囚犯、奴隶、商贾及他们的亲属来到边疆。平日里除了原本要应付的耕田、养桑、织布之外,这些住在边境线上的百姓还要负责为王庭军队押运粮道。 “哐哐哐!” 清晨,平静的乡里还尚未睡醒,响亮的敲锣声将人们从睡梦中叫醒显得聒噪,七八个身穿布衣手持长矛、铁剑的步卒簇拥着一名骑着带有高句丽特征矮脚马行进在农户‘门’前的踩踏出的黑土小道上。最前列的两名步卒手里提着锣与鼓槌,快速而急躁地敲击锣面,令闻者心生烦躁。 这怨不得他们,天还没亮时便二十里外朝这边赶,披星戴月走访十几个村落,爬惯了山路的步卒脚上厚厚的茧又带给他再一次破裂的感受……谁的心里又能好受的了呢? 没有办法,需要运送的粮食太多,前线虽然冲破了汉朝边境,却受阻于大梁水最西端,汉军在那里间隔河谷与他们的王子伊尹漠对峙,每日人吃马嚼便要八百石粮草。可整个边境线上十几个聚落才只有一千三百名青壮能够作为民夫。 青壮的年龄,已经尽可能严苛了。 “十二到六十五岁的男人,二十到五十三岁的‘女’人,全部出来运粮!”敲着锣的步卒用高句丽话扯着嗓子在村落中高声喊着,看家护院的狗听见陌生人的声音费力地吠着,“再不出来就烧房子了,你们这些贱奴、废物,快出来!” 百姓没有让军卒等待太长时间,这几日每一天他们都要在清晨雾霭还未散去时便起‘床’,依靠手提肩扛地往返两次,才能将八百石粮食运送到前线,汉朝的境内。 尽管有大梁水能够走水运,但为了调派兵马唯恐战局不利,那些大人物们不愿将有限的战船拿来运送辎重,只能由他们这些苦力翻过山脉,重复辛劳的力役。 这在汉朝是力役,但是在高句丽……他们并没有拒绝的权力。 而就在村落不远处的山脉林间,几个衣甲褴褛的男人接着草木的遮蔽,远远地觊望着山脚下的村落。 不过几日而已,潘棱的模样与当即躲避在辽东郡山林中的模样已大不相同,护着‘胸’腹的铠甲上铁叶子断了许多,‘露’出内里被树木枝桠刺出翻‘毛’的皮甲,臂膀上的衣物也是被扯出几道,双目下眼袋与眼圈前所未有的加重,此时正眯着眼睛咬下半个青‘色’的野果,囫囵着对身旁袍泽骂骂咧咧地小声嘀咕道:“唧唧歪歪,那些人提着破锣喊什么?” 潘棱识字还不如姜晋,好歹姜晋还能把自己名字画出来,可潘棱长这么大就认识军队旗子上的燕字,更别说晦涩难懂的高句丽话了。 就连首领潘棱都成了这副落魄模样,更不必说他身旁的军卒了,破旧的皮盔歪歪斜斜地戴在脑袋上,身旁做过商贾的士卒皱着眉头说道:“司马,他们好像说什么,要让乡里的奴隶都出去……多半是押运粮草的民夫。” “最好是这样。”潘棱点头,眼睛就快要睁不开了,喃喃道:“今天夜里,咱们能吃顿饱饭……吴双那边准备好了吧,如果是押运粮草,就总是要经过他那里的。” 已经四日了,自撤回襄平的道路被高句丽大军阻隔,潘棱率部下遁入山林进入高句丽境内已经四日……他们的军粮还剩三日,但饮水早在昨天便已经断绝,这一路虽然只有几十里路,却在四日里让潘棱和吴双的部下死了三百有余。这其中大多是身上在先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还有一部分则是被山里的毒虫叮咬毒发的,或是身骨虚弱被抛下。 也要十几个人是因为他们不听号令想要向西逃跑被发现的,全部被潘棱下令吊死在林间的树上。 没办法,如果出现逃兵也不管,接下来就会有更多的人想要逃走。如果没有足够的兵员,他们想在高句丽境内活到战争结束根本不可能。 潘棱是出来踩点的,就像从前‘混’迹山林的那段岁月一样,先探查情况,再突袭村落。不过也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从前大多是先派人向村子里传信,让他们准备好粮食,如果到日子没准备上来才会攻入村落抢夺……可在高句丽境内,潘棱并没有这种想法。 就算他们想在像一群‘乱’兵,潘棱也仍旧将自己当作辽东郡的中层军官,他们还在战争中,只是与将军、襄平失去了联系罢了,但战争还在继续。 “你回去,找两队人过来,让他们带上弩和刀剑,其他的就不用管了。”潘棱趴在地上,嘴‘唇’干涩地不愿说话,烦这两只像死人一样毫无神彩的眸子说道:“看吴双还能不能打仗,他要是不能带人的话就你去,他们运粮的队伍一次也就四五百人,有兵器的不超过二百,你知道怎么抢么?” 比起潘棱,吴双十分不幸。早先的战斗中他的手臂被割伤,当时并未察觉有什么大碍。不过前几日又是发热又上吐下泻的,夜里裹着‘毛’皮毡子还是叫冷,潘棱估计他是得了那个什么,医匠总是挂在嘴边的‘邪毒入体’。 但凡害了这病,就是没治。十个里头也就仨能扛过去的……吴双的命在潘棱看来已经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了。 “怎么打?” 潘棱不愿说话,可这却又由不得他不想说,伸出干燥的舌头抿着嘴‘唇’,他抬着手指头他在地上慢慢勾画着说道:“护送粮道的军卒,就像这边,上百个民夫只有不到一什军卒有武器,你带八百个弟兄埋伏在路上,前面和左右两边的林子里,后面也要留两百人,但不要急着出去,两边备弓弩,前后用刀矛把路堵上……我在辽东南听说燕将军就是这么打败孟益的。” 那时候潘棱也就是个给燕北押送粮食的无名小卒。 “到时候打起来,先打那些有武器的,你会说高句丽话,教给士卒两句,跪地不杀这类的话……先把他们的军卒杀了,等这些人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再把他们也杀了,让士卒把粮食扛过来,赶紧去!” 潘棱对谁都没有太多恻隐之心,说完便看着村落里的青壮从家家户户中走出,他则缓缓数着山脚下村落有多少座院子与屋舍,估算着可能会遇到的敌人。 一队三什个屋舍。 潘棱不会算学,但他用行伍的人数来算屋舍倒也能得出大概判断……青壮全部出村,剩下的都不过是些老弱,在潘棱看来用两队军士把整个村子抄掠一番已经足够了。 这已经是最谨慎的想法了,这还是因为担忧运气不好撞上高句丽军士巡逻的情况下,否则其实一什端着强弩的军士,大概就能把这个聚落抢光。 就算剩下的都是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训练便不是合格的军士,别说是相当于乌合之众的乡勇,就算是他手底下上过战场做过山贼的军士,照样也不是每个人都敢去和敌人战斗,派兵列阵与高句丽军队对搏时照样有人向前冲有人向后退。 这村子在青壮离去后剩下至多两百的小孩和老人,算得了什么? 青壮离开后,村落再度陷入安宁之中,潘棱眯着眼睛等待着他的军卒。大约有小半个时辰,身后的密林中传来几声鸟叫,潘棱对身旁的士卒打了个眼‘色’,几声兽叫回应之后,一群身穿皮甲持利刃的落魄武士于丛林中显现。 他们看上去凶悍非常,曾经良好的训练使他们的身上都有强健的肌‘rou’鼓鼓囊囊,但无疑此时此刻这支勉强能够称作军队的乌合之众已经被非常低‘迷’的士气所围绕。 缺水使他们每个人的嘴‘唇’都开裂开来,无神的表情与破烂的衣甲诠释着他们极为不妙的处境。 “今天夜里大伙都能吃顿饱饭,下面那片地方,你们去把它围起来,每条路、每个屋舍,仔细搜查。”骗领拍打着身上的草叶自地上爬起,缓缓‘抽’出腰间环刀,对部下说道:“老子不管男‘女’还是老少,总之,一个不能跑,一个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