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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结束是新的开始

    初春昼短夜长,等周正与袁自省回到医馆,天色已经黑了个彻底。他被闻思绮一顿猛批,这也是无需多言。

    不过好在,闻思绮确实是通晓了周正的脾气,全部的火力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半点儿火星也没往袁自省那里撒。而在训完之后,她又催促着周正他俩去吃晚饭,饭菜也是她特意吩咐人留的,用灶心火温着,并没有冷透。

    “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生气。”

    “闭嘴吃饭吧,我看到你就戳气。”

    戳气是平江府方言,就是讨厌的意思。闻思绮在金水镇呆了好些日子,抱着有趣的心态,学了两句来,大多时间,都是用来嘲讽周正。而周正前世今生都没出吴语区,自然听得明白,于是扒拉着米饭,嘿嘿地笑了两声。

    本有些吊儿郎当的袁自省,在一旁看着闻思绮与周正嬉闹,不禁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那时候,他家里的条件虽然很差,但他爹是个肯吃苦的,他娘是个手儿巧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总归是有奔头的。到了日落月升的时候,他爹回到了家,一家人凑在小桌前,吃着粗茶淡饭,但也从不愁眉苦脸。有时候呀,就像现在的周正和闻思绮一样,他爹他娘也爱互相开开玩笑……

    回忆就像冬日的海潮,冰冷苦涩,一下就将袁自省的心,冲了个七零八落。他的表情也随着心情,一同发生了变化,少了惫懒,多了忧郁。

    袁自省是多么的希望,除夕之夜的事,都未曾发生过,都只是一个梦。亲人也好,街坊也罢,都不曾离开。而他自己还是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孩子,爹娘一年辛苦,就为了攒些银子,为他置备束脩。好让他在开春之后,正正经经地去读读四书五经,不用总围在算命先生身边,去央求那半吊子教他断文识字。

    情是深秋树梢上吹过的风声萧瑟,泪是一滴寒胜一滴的漏断冷雨。风满了,有雨坠焉,自然而然。

    “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

    一旁的闻思绮见了,收起了面对周正时的怒容,首次与袁自省说起话来:“换一碗饭吧,眼泪都掉进去了。”

    袁自省用袖管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两把,哽咽道:“谢谢,不……”话没说完,便又抽噎起来。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让闻思绮想起了她的meimei。或许就像周正喜欢说的,人类是有同理心的,是会将心比心的。她的念头转到了此处,便一下柔软了起来。她走了两步,走到了袁自省背后,白玉雕琢似的手儿,轻轻地抚过袁自省的背心。她像是一个小jiejie,在安慰自己的幼弟:“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也就好了。”

    “恩!”勉强地答完了话,袁自省的眼泪大滴大滴的坠入碗中,与饭菜混作一团。闻思绮想要伸出手去,替他换上一碗,却被他拒绝了。他泪眼朦胧地摇了摇头,而后颤抖着身子,闷声不响地将碗里的一切,都扒进了自己的嘴里,几乎撑满了他整个腮帮子。

    把碗彻底清空,袁自省仰起头来,费力地咀嚼着,任眼泪奔腾,滑过他的脸颊。闻思绮退后了一步,将空间还给了他自己。这时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周正也撑满了个腮帮子,正盯着她看。

    闻思绮皱起了眉来,挥了挥粉拳。周正则用他那被撑大了的脸蛋,勉强地做出了微笑的表情,远远看去,像是一只鼓着嘴的青蛙。

    “白痴!”

    没有出任何声音,但周正根据闻思绮的唇形,读出了这两个字。不过对此他是浑不在意的,继续保持着那被撑大了的滑稽微笑。

    今天的一切,今夜的一切,这屋子里的一切……就像是此时的气候,虽然还很冷,但毕竟已是春天,大可期待将来的暖阳。金水惨案的最后一个受难者暨幸存者,他的故事,到了此处,也暂时有了令人欣慰的结尾。

    至于未来……除了老天爷,有谁知道未来会是怎样?但满怀着永不放弃的信念,和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努力向前,总是不会错的。

    也是在这个夜里,周正将《九转金身诀》约莫三分之一的内容,传授给了袁自省。而袁自省也不负期望,轻松地就建立了初步的运功脉络,消解掉了体内的部分死气。

    其余些许琐事,无需赘言。

    待到第二日平明,天亮了没多久,周正便带着袁自省出去逛了一圈,去拜访了几个有名的先生。他要在其中找个合适的出来,解决袁自省的就学问题。

    其实真说起来,平江府中的最高学府,毫无疑问是枕流书社。

    这不仅仅是因为宋老师文武双全,乃是一方大才,更是因为他本是儒教总坛出身,乃是七十二贤之一颜回一脉的直系弟子。以后行走江湖也好,投身科举也罢,互通名姓时说一句“平江宋老师正是在下的授业恩师”,那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要是能得到宋老师青睐,与孟卓那样,得以登堂入室,做了宋老师的真传弟子,那就更了不得了。颜回一脉的传人,这个名头更是响当当,到了儒教势力强大的地方,完全可以当信用卡来刷。

    此外,七十二贤传人之间的关系网,也是价值连城。在官场行走,凭借这副关系网,若是cao作得好,足可以让人少费十年苦功夫。

    而周正恰巧就是能得到宋老师青睐的类型,想塞个孩子去书社念书,那是绝对没问题的。不过袁自省对枕流书社抱有十二万分的戒心,因此也只能作罢。

    最终,兜兜转转了一个上午,按照袁自省自己的意愿,向其中一位黄老师递了束脩,就算是办了入学手续。接着左右无事,周正又带袁自省去做了几身新衣裳,又买了些果脯蜜饯,准备带回去给闻思绮吃。

    走路回了医馆,周正远远便看到有两辆大马车停在了门口。对此他并不在意,牵着袁自省便要绕过车马,往医馆里头走。却没想到,他一靠近,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周大侠,鄙人一早便来了,带了些许礼物,想要来拜访拜访您。没成想正好跟您来了个前脚后脚。所以我干脆也就没进去,就在门口等着您回来。”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阴魂不散的马指挥使。只见他今儿个很是打扮了一番,脸上的杂毛都刮得一干二净,胡子也不知抹了什么,油亮亮的。再配上他那身明晃晃的铠甲,还真有那么些个名将猛士的意思。

    马指挥使哈哈笑了两声,挑了马车的帘子,扑通一下跳了下来,地都震了一下。他面上堆着笑,眼神扫了扫,扫过袁自省的脸时,明显可见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不过立刻又恢复了正常。

    “周大侠,我已经听说了,您把这孩子救了回来。您可真是菩萨下凡,仙人转世,既有普度众生之心,又有排山倒海之能啊,我的周大侠。”

    面对rou麻的吹捧,周正不为所动,他看了看马指挥使满是油光的圆脸,不卑不亢地问道:“马指挥,您别说那些个虚的,您说说,您到底想干什么?”

    “哈哈,周大侠爽快,倒是我这种官门中人,俗气,俗不可耐!”马指挥使吼吼吼吼地大笑起来,侍立一旁的家丁卫兵也跟着笑了起来,仿佛这里是欢乐的海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医馆门口正在耍猴。

    笑也笑过了,马指挥指了指袁自省,缓缓开口道:“当初,您不把孩子交给我,说是要救这孩子的性命。这个理由我接受了,所以也没敢跟您唠叨。可现在这孩子已经没了性命之忧,我说,您该把他交给我了吧?”

    马指挥使的话一出口,周正只觉得袖子一沉。他侧过头看了看,原来是袁自省额头冒汗,神色慌张地,正抓着他的衣角。

    周正从袁自省手中将衣角抽出,又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后对着马指挥使答道:“当初他昏迷不醒,才有由谁照看这么一个问题。现在他已然恢复健康,是个能为自己做主的活人,自然是该上学上学,该吃饭吃饭,又何必需要劳烦马指挥您呢?”

    马指挥见周正不给他面子,脸上虚情假意的笑容,瞬间便全垮了,语气也阴冷了起来:“若是一般的孩子活人,那我自然是管不了的。可作为平江府驻兵指挥使,他身上死气未消,仍有亡灵化的风险,那自然就与我有关了。难道你以为我会置平江父老于不顾,任他在街上乱晃乱走吗?”

    “哦?亡灵化的风险……我怎么不知道,是谁和你说的?你把他找来与我对质,我看他还敢不敢再胡说。”

    毫无疑问,就凭马指挥使这个脓包,是绝对探查不出袁自省身上有无亡灵气息的。这么一想,周正也只能怀疑,是不是孟卓无意之间,透露了什么——他倒不担心孟卓故意出卖他,毕竟之前他昏迷之时,便是孟卓替他挡住了马指挥使。所以他才说,要找人来对质,他相信孟卓在他当面,是绝对不会乱说的。

    没成想,马指挥使听了这句话,却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这一回他倒不是假笑,而是十成十的真笑,只是笑得阴险而又充满嘲笑意味。

    “怎么,难道你要找宋老师来对质?”

    “宋老师?”

    周正吃了一惊,实在没想到,马指挥嘴里,会吐出这么个名字来。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可是周正绝对相信,宋老师不会是个卑鄙小人。可……难道是马指挥说了谎?周正这样想着,但很快这个想法便被他自己推翻了——他不相信马指挥这种怂货,敢编排宋老师。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周正陷入了沉思。

    也就是在这时,马指挥见周正闷不吭声,还以为他是怕了。于是他便挥了挥手,向左右下了指示:“来人,将那小娃娃拿下。做事干净利落的,本指挥使日后有赏。”

    六七个家丁得了命令,唔呀呀呀怪叫着冲了过来,便要去抓袁自省。袁自省紧张地看向周正,他攥紧了拳头,直攥得骨节发白。要不是经过昨日的种种,他对周正已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恐怕他已经出手格毙眼前这几人了。

    不过好在周正很快便回过了神来,没让一场闹剧,以鲜血结尾。

    虽说算起时间,不过一个月不到。但今日的周正,早已不是那个刚穿越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傻小子了。修习过《九转金身诀》,又得到醍醐灌顶的他,就算在心动境界之中,都是少有的高手。要解决眼前的小小小小小小小小麻烦,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喝!”

    一声低喝,带上了佛门狮子吼的奥义,像是狂风一般,轻松地吹飞了冲上来的几个家伙。而马指挥使虽说是个融合武者,不会这么轻易被吹倒,但精心打扮过的形象,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盔甲歪歪扭扭自不必说,就连那油亮亮的胡子上,也都被吹起的沙尘给糊了个满满当当,仿佛成了“黄须儿”。

    自大年初一以来,都过着春风得意日子的马指挥使,没想到自己带了两大车礼物登门,好说好话居然还得到了这般待遇。这一下把他气得,那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魂七魄集体炸裂。

    “这么说,姓周的你是存心要和我作对?”马指挥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周正却没那份火气,依旧是不卑不亢地答道:“这孩子身上,仍有亡灵的痕迹,这是不假。但就凭你的身手,把他交给你,我是不放心的。所以还是不如让他跟在我身边,左右有我担待,就是他真的发了狂,要害什么人,那也是从我开始。”

    “好啊,你个流浪来的疯子,无家可归的野狗!你先抢了我的刀,现在还敢抢我要的人?你以为武功高强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这个世界看的是武功吗?”马指挥使气得浑身发抖:“今日本指挥还有要事,等我空闲下来,你看我拆不拆了你的狗骨头!”

    “那就静候佳音。”

    周正没有理会马指挥使的兴致,牵着袁自省的手,与他走进了医馆的大院。而在他身后,是马指挥使不甘的怒吼,以及砸烂礼物发出的骇人声响。

    不过这些周正并不在意,也没空在意了。因为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却看到闻思绮正皱着个眉头,一个人在他房间里喝茶。

    “怎么了?”周正觉得气氛不对。

    闻思绮先让袁自省退了下去,而后呵呵地冷笑了两声,从袖子里摸出两封信来,扔到了桌上。

    “这是什么?”

    “一封情书,一封病危通知书。”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