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节 善良的理由（一）
未来岛的夜和大陆那边不同，至少，和苏凛记忆之中的成都之夜不同。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苏凛觉得，那一定会是“清澈”。没错，清澈。从天台上看过去的时候，不管是天空还是远处的海面，都如同近在眼前的平面一般。火烧云遮挡不住的夕阳投射在身上，既不炽热，也不刺眼，只剩下一片柔和，让人有想要打盹的**。 苏凛自己也忘了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喜欢往天台上来了。 很多电影动画里经常出现天台上的情节，在晴明的天空之下吹着风，俯视着下面蚂蚁般渺小的人们，那感觉一定十分特别。但其实在生活中，大多数人都不会喜欢天台的风景。至少，锦衣学园的学生之中，苏凛从来没有发现过谁经常会上来。就算是说“喜欢到天台来”的陆方秋学长，在他的印象中，也只不过来了两次而已。 大部分时候，天台的风很大，有时甚至会把苏凛的马尾吹得飘起来。如果手上拿着纸张什么的，不好好抓紧的话，只要一脱手，下一秒怕就找不到了。几乎每个人都会对高处产生一种眩晕感，严重些的就是恐高症。尤其当趴在栏杆上，看着距离这里几十米远的地面，再加上身后呼呼的风声，偶尔甚至会让人产生“差点就要掉下去了”的错觉。 但今天还好，只有从海边吹来的微风，独有的咸涩气味涌入鼻腔，让苏凛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变成背靠着栏杆。余敏儿早已经走了，她们那些女生，回家的时候可以一起坐地铁。苏凛自然没办法跟过去打扰。因此每一天她离开的时候，他都会跑上天台来，看着她与众人说说笑笑走出校门的背影，心里总会浮起一种温暖的感觉。 但今天，他看着手机上打开的网页，脑海中却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滋味。 映入眼帘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性看起来约摸二十多岁，散发着知性与成熟的气息。不管别人再怎么说，苏凛也不觉得照片上这张微笑的面孔和自己看起来有哪里相似。除了那骄傲地绕过肩头，扬在前面的马尾，如果搭在身后的话，估计也和自己一样，能够一直垂到腰部吧？ 于梦尘。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颇具盛名的计算机工程师之一，据说从二十岁开始就已经在为各大公司制作高精度软件了，一个人抢了许多大型软件商家的生意，是业界的独行侠。以“于氏抽象编码体系”为首，具有二十多项创意新颖的发明。 是和夜叔叔同一时代的人啊，不过那时候夜叔叔还只是个小编辑而已，根本不会什么交集。 苏凛这么想着，继续往下看去。 接下来有当时记者对她的一段采访，从话题来看，应该是个相当大方温和的人。因为甚至连“生理期”这样的话题都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来，该说是善于进行理性思维的人本来就在别的方面比较大条吧？苏凛还记得，刚才在学生会，燕楠恶作剧般挑起这一条时，自己忍无可忍地大吼道：“老子才没有生理期！” “过于精明的话，有时候会不会引发和他人的矛盾呢？” 这是记者的问题。 “诶？不会啦。因为我平时也没那么理性，只有在……嗯，进行精密思考的时候，总会感觉大脑这样‘呼噜呼噜’地转起来，像发动机一样发热。除此以外，我自我感觉还是个蛮好相与的人哦！” 进行思考的时候，大脑总会进入过热状态吗？ 苏凛咀嚼着这一条信息。确实没错，自从死过一次之后，现在他只要认真琢磨什么事情，也会有这种感觉。 此外还有，讨厌运动，喜欢打游戏……之类一系列的特点。跟苏凛现在的变化倒是大部分都符合，现在就算否定也没用，苏凛清楚，这个女人，八成真的就是自己的前世了。 所以在填报方向的时候，自己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计算机；所以才能毫无阻碍地使用“于氏体系”来进行编程；所以…… 他的眉毛狠狠地皱成两团。 这算什么？！随随便便来一个“继承”，结果就赋予了自己全新的本领，连一丝努力都没有付出，就这么白白得到了。就是这一点让苏凛觉得十分不爽！那么自己的学习算作什么？别人的奋斗又算作什么？从今以后不管有什么成就，哪怕在别人看来无比辉煌，自己的心里却都会明白，那不是用属于自己的本事得到的！那样的成功和失败又有什么区别？！ 正常的话，如果有人突然得到了上天的馈赠，本应该会感激涕零才对。但是苏凛不同，他原来以为那是自己的能力，结果却被告知“那只是别人传给你的而已”，这样轻易地被否定了。产生这种郁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苏凛烦躁地揉着自己的额头，继续向下翻页。 于梦尘在二十五岁时收过一批学生，但却只教了两年。原因是在2037年，她的家庭毁掉了。丈夫和孩子在登山时出了事故，使得她从此患上了抑郁症，一年后在疗养院自杀，享年28岁。友人最后一次探望她时，发现她的精神疾病已经到了十分极端的地步。只要一开口，好像只会说“如果我能救下他们就好了，如果我再勇敢一点儿就好了，如果……”这些话了。 苏凛看着那些文字，不知怎么的，回想起了一个月以前的那个时候。在看到那幅预言画上的余敏儿可能出了危险的时候，他奋不顾身地跑去救她。那时他的心情，是否也同样受到了前世的影响呢？ 不想再一次经历那种痛苦，为此即便赌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那样的心态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如果没有继承过前世，自己还会做出那样的无谋举动吗？还会那样拼命去推开余敏儿吗？或许…… 不，不对！ 苏凛用拳头轻轻敲着自己的太阳xue。 自己是因为喜欢上了余敏儿，不想看到她出事，所以才会过去的。才不是因为“受到了前世影响”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表面上看起来可能没有区别，但苏凛却绝不愿意让自己对余敏儿纯洁的感情中掺杂入其它的因素，那种想法让他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真心。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 “哼，就猜到你会上这儿来。” 温厚的男声在门口响起。苏凛抬头，看到陆方秋那副带着笑容的面孔。虽然一开始接触的时候，以为他是个冷冰冰的家伙，但实际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位学长还是挺热心的。不过，苏凛现在并没有应付他的心情。 “怎么？来看笑话？”苏凛烦躁地说道。 “啧……”陆方秋咂了咂嘴，走到苏凛的身边，趴在栏杆上，苦笑一声，“看样子我被学弟给讨厌了啊？你不开心？我不是很能理解，一般来说，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个非常厉害的人，不应该是觉得很高兴吗？” “弱者的想法。”苏凛毫不客气地评价道，“如果是你，你觉得是凭自己的能力赚钱好，还是去接受别人的施舍好呢？” “这不能混为一谈吧？”陆方秋嘿嘿笑道，“往好的方面想的话，你在自己的方向上肯定能大放异彩的。我都有点迫不及待看到你们的半期考成绩了。” “那恰恰是最坏的方面！”苏凛没好气地说道，“如果本来就是我自己的本事还好，但是现在这种状况下，如果我再死掉一次的话，这些本事不就消失了吗？” “担心这个？没问题啦，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苏凛的嘴角抽动一下，下意识地挪开了一点。 “怎么了？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 “学长啊……” 苏凛把头转向一边，看样子是想要认真斟酌词句，但是想到最后，他还是用最直白的方式说道： “这话如果是男生对女生说也就罢了，大人对小孩说也OK……但是学长你对我说的话，不感觉超恶心的吗？！” “啊？我说的是实话啊，作为有经验的学长，保护学弟学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更恶心了！” 陆方秋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什么。 苏凛看着他的侧脸，迎着天台外侧的晚风，那张面孔上显露着与年龄并不相称的顽强与坚毅。夕阳照亮的半面，在镜片上反射着光辉。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但苏凛觉得，那一定是可以信任与托付的眼神。 苏凛感受到晚风吹拂起自己马尾末端的发丝，他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 “呐，学长你……为什么会这么努力呢？” “嗯？”陆方秋静静地转过头来，平淡的面容上蕴藏着疑惑的眼神。 “我看过档案的。”苏凛轻声说道，“在过去的两年，学长进入学生会这两年里面，生存率都在往年的平均线以上。而且凡是有学长参与的故事，存活下来的人也往往很多。但那并不是聪明才智的结果，而是……根据上面的记录，有不少次，都是学长你主动冒着生命危险去把原本陷入险境的人救出来的吧？” 他盯着陆方秋的眼睛。 “我不觉得那是经过美化的结果。学长，告诉我……善良是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的东西吗？还是说，有什么别的理由呢？” 在夕阳投射的最后一抹光辉之中，两人就这么相互对视着，久久无语。 苏凛紧紧地抿着嘴唇，他不知道陆方秋是否会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会等下去。在重要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之前，这样的坚持是必要的。而且苏凛也相信，陆方秋应该会给他一个答案，就算是不确定的，那也一定能让他产生新的思考。 果然，片刻之后，陆方秋转过头去，再一次看向天边。夕阳早已经沉下去了。 他那沉静的表情在微风之中映入苏凛的双眼，半晌，他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