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玉出昆仑
龙腾一跃千万里,红夜再醒来时,已在无人荒山。山风吹拂,空气清凉,放眼所能见,远方是积雪覆盖的延绵群山。低头看自己,全身赤裸无寸缕,伸手摸摸脖子,一直跟随她的红珠已经摸不到了。 元神合体…… 想起洪水中阿妈的话,是说珠子已经与她融为一体了吗?红夜茫然坐起身,抱膝缩成一团。山风吹拂,长发轻舞,摩挲在身体上一如阿妈温柔的抚慰。再一次错过回家的路,她难过得想哭:“阿妈……对不起……” 梦碎了,心也空了,一人蜷缩在荒山野地,红夜现在多希望能有一个怀抱给她依靠,大哭一场,哪怕只是短暂舒缓那彻骨的疼、梦碎的伤。 肩头颤抖,心里念着阿妈,伤痛难平。很久很久,直到一轮皓月升上夜空,肚子里传来造反的鸣响,她慢慢回过神。是啊,总不能一直发呆下去。四周看一看,借着月色,可见满山冰川积雪,不闻鸟兽之音,更不见人迹,这里……是什么地方? 喉咙很干,肚子很饿,红夜站起身,就寻着空气中水流的味道迈开脚步。赤身裸体置身雪山,她也不觉冷;光着脚丫踩石砾,也不觉得疼。她越走越快,走了大半夜,耳边渐渐传来流水声。一道从冰盖下流淌的浅川,映着皓月闪烁隐约光芒,正是雪水汇流而下的冰川河。 好清凉的气息! 红夜一路飞奔,从冰盖比较薄的缝隙处砸开破洞,就扎进河里痛饮喝饱足,好甘甜!这大概是她迄今为止喝过的最甜的水,喝足之后,随即钻入河川再不肯出来。顺着浅川游走,河水渐深,虽是暗夜,水中景象她却看得一清二楚。红夜很快发现鱼虾,冰河中的小鱼小虾,个个晶莹剔透,都好像是用水晶做出来的一样。 自从龙珠合体,红夜潜在水里就再不需换气,一路逮一路吃,嗯,真香!这也大概是她迄今吃过的最可口的美味了,鲜活又干净,比那些精细烹调过的不知好吃多少倍。 有吃有喝,红夜自此再不肯离开河川,水里吃喝、水里安睡,偶尔天亮浮出水面,看看四周,天空蔚蓝、远方是白得眩目的雪山,沿河两岸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皑皑冰川。游在河里,她常常都会为这般纯净的美景而忘神,好干净的地方啊!虽不知身在何处,但她已经喜欢上这个地方。 顺水而游,能清晰感觉到河川是在依山势向下走。水量越来越大,水流越来越急,水中鱼虾也一日比一日所见更肥美繁多,不知不觉一走十几天,在红夜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已是随河川下雪线,海拔直落数千米。 气温在升高,河水在变暖,沿河两岸渐渐可以看到绿荫。直到这一天,一股异样气息打破平静。人!潜在河底,红夜清晰闻到人的气息!她吃了一惊,因着太多伤痛噩梦,人世肮脏已让她心有余悸。躲在河底不敢再向前游了,仔细寻找,就看到不远处河岸,有好几个人站在水里,不时弯腰伸手,在水中摸索什么。 河面上泼洒银白月光,红夜小心冒出头,就看到十几个同样没穿衣服的女人在河滩忙碌。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站在水深漫腰处,不时捞起些东西扔给岸上等候的妇人。借着月光,红夜能看清她们捞起来的是石头。河岸点着篝火,岸上妇人接过**抛扔的石头稍作辨别,有一些扔回河里,有些留下则迅速用湿泥巴厚厚糊起来,外面再包一层油布似的东西,捆扎结识,扔进身旁大筐篓。 红夜看得困惑,真奇怪,这些女人半夜不睡觉在河里捞石头?而且看起来好像还挺开心的。河里光着身子的女人唱起山歌,听不懂歌词,想来是异族民谣。岸上那个负责捆包、大概四十多岁的妇人,说话倒是能听懂,笑呵呵大嗓门:“一定是菩萨显灵,走了多少年,还是第一回碰上这么顺利的?等回去真要好好烧几柱高香,感谢菩萨保佑。” 河里女人又捞了片刻,岸上妇人就招呼她们:“起夜风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快上来快上来,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河里女人笑嘻嘻上岸,四十多岁的妇人立刻忙起来,前前后后照应着擦身子、穿皮袍,等女人们都穿戴妥当,妇人已端上一碗碗烧热酒,从火堆里拨出刚烤熟的地瓜。 “快,大家伙先暖暖身子。” 十几个女人围着火堆开始吃喝,能听到有人cao着很生涩的汉话取笑说:“顾大娘,来采玉的汉人数你最好,你不像汉人,像我们于阗人。” 另一个也跟着笑说:“对,你不该是汉人,汉人,没有你这样,照顾人,不骗人。” 顾大娘哈哈笑起来:“瞧这话说的,一竿子打翻一船,好人坏人哪里都有,于阗就没坏人了?我才不信。” 于阗女人笑说:“我们最坏最坏的人,也要被汉人骗,坏不过他们。” 顾大娘再度哈哈笑,端下火堆上的汤锅:“来,rou汤也好了,吃饱喝好,才能睡得好。这一趟能走得顺,也都是托了大家伙的福气。” 篝火映照,一群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在夜色中看来是如此温暖。红夜看着看着出了神,不知怎么就慢慢游过去。劫难过后,孤身一人,对人的世界她已心存惧怕,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顾大娘爽朗的笑声,还有汤锅酒rou构筑的温暖,所有这一切,都似乎勾起了一种莫名的、或许是对家的贪恋与渴望。 吃喝差不多了,一群女人正准备散去,忽然有人听到附近草丛异动。 “谁?” 人们立刻紧张起来,顾大娘放声大喝:“快!抄家伙!当心妖魔!” 有人抽出弯刀,有人搭弓拉弦,顾大娘手举火把走在最前,女人们谨慎小心向草丛逼近。异动又起,似乎想逃,顾大娘第一个冲上去,拨开草丛才愣住了。原以为是来了妖怪,谁知竟是个赤身裸体、满面惶恐的姑娘。 利刃在手,人们戒备的样子令红夜害怕,本欲转身逃,不想已被围堵正着。退无可退,她在草丛里缩成一团,呼吸急促、满眼惶恐。不!不要伤害她! 顾大娘愣了足有一分钟,等反应过来连忙脱下皮袍裹住少女。气急败坏大声问:“丫头,你哪里跑来的?在这里多久了?不吭一声,光着身子会冻坏的。” 顾大娘一边问着,已连忙让身边人去端热酒,这一边则忙不停给她搓手搓背。 “看看,手这么凉,一定冻坏了吧?” 红夜愣住了,被顾大娘裹进怀里那一刻,仿佛触碰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顷刻间释放全部的脆弱与悲伤。阿妈……是的,就像梦里阿妈的温暖,自醒来后孤身流浪,或许……她需要的、贪恋的,只是这样一个拥抱而已。 “阿妈……阿妈!” 顷刻间,全部的委屈伤痛汹涌袭来,红夜一头扎进陌生大娘的怀里放声恸哭,哭着喊阿妈,哭着说对不起…… 顾大娘一时被搞懵了,虽不明所以,但少女悲切的哭声也差点让她的眼泪掉下来,这是怎么了?哭得让人心碎。 “好了好了,孩子,不哭,有什么委屈和大娘说,不哭了。” 伸手替她擦拭眼泪,顾大娘又是一愣,咦?哭成这样居然没眼泪?这…… 一肚子疑问,草丛里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扶起少女回营地,烤火备吃喝,又找出衣袍鞋帽,先为她打理周全再说。 “孩子,喝点热酒,一会儿就不冷了。” 忙活好一阵,红夜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摇头说:“谢谢大娘,你不用忙了,我真的不冷也不饿。” 顾大娘问她:“孩子,你怎会光着身子在草丛里?你也是玉娘吗?你们的队伍在哪?这一路上,我可没见还有其他人在这一带采玉了?” 红夜不明白:“玉娘?采玉?那是什么?” 顾大娘满眼惊奇:“你不知道?那……你不是玉娘?可是除了采玉的人,哪还会有女人跑来这么荒僻的深山呢?” 红夜摇摇头:“我不知道,醒来就在这里了。大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顾大娘越听越奇:“这里是昆仑山呀!” 昆仑山?红夜瞪大眼睛,她一梦醒来居然到了昆仑山? 身边人比她更惊奇,于阗女人cao着生涩汉话问:“你不是玉娘?为什么在这里?” 红夜又不懂:“玉娘是什么?” 顾大娘指指身边的于阗女人说:“看,坎曼尔、阿依木、玛依努尔、阿依古丽……她们都是玉娘,于阗本地人,每逢春秋采捞季,就聘请她们下河采捞玉石。” 于阗——昆仑山麓,美玉之邦!自古便有‘阴人招玉’之说。认为玉石聚敛太阴之光,逢月光明亮时,河中籽玉也会特别明亮,而由阴人,也就是女人下河采捞,会更易拣到品质上乘的好籽料。因此每到春秋采捞季,受雇于像顾大娘这样远道而来的玉石商,进山下河作玉娘,就成了很多于阗女人最重要的应季营生。 红夜看看身边的于阗女人,个个都是高鼻大眼、眉毛粗重,五官棱角凹凸分明,的确和汉家女子很不一样。 顾大娘问:“孩子,你既然不是玉娘,又怎会在这么荒僻的深山里?你从哪来?” 红夜抬眼张望,借着月光指向远处高耸的雪峰:“从那边顺河下来的,走了十几天,第一次碰到人。” 看她所指的山峰,人们瞠目结舌,那是…… 顾大娘瞪大眼睛:“孩子,你说你是……从那座山峰走下来的?” 红夜点点头:“是啊,起初还到处是积雪,渐渐下来就看不到了,越走越暖和。” 她所指的山峰,乃是昆仑山的最高峰——玉珠峰!海拔足万仞,雪线之上奇寒奇冷,空气也极稀薄,人是根本上不去的!如果她不是开玩笑,走了十几天?就这样光着身子?! 四周响彻一片吸气声,于阗女人吓得跳起来连退几大步,满面惊恐指着鼻子:“你……你是妖怪?!” 红夜摇摇头,神色黯然:“我不是妖怪,只是迷了路,回不了家。” 顾大娘也是满面惊疑,只是看少女伤心的样子,那么无助、那么委屈,看着看着都让人心疼,实在没法将她和出没昆仑的妖怪联系在一起。 顾大娘温柔抚慰:“孩子,你的家在哪?大娘可以送你回去。” 红夜更加伤心,摇摇头:“我不知道。错过阿妈,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红夜再度摇头:“不知道,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一直想不起来。” 她看着顾大娘,低声恳求:“大娘,你再抱抱我好不好,就一会儿,一会儿就行。” 顾大娘听着心里一酸,立刻紧紧搂过她,哽咽叹息:“可怜孩子,你一定很想阿妈对不对?没关系,大娘抱着你,想靠多久都可以。” “谢谢大娘……” 红夜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在这温暖怀抱中,很快沉沉睡去。 再醒来天色已大亮,红夜是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睁开眼睛,昨夜的于阗女人都围在身边,指指点点,脸上表情充满惊讶。红夜揉揉眼睛,坐直身体才傻了眼,因她一动身边大娘蓦然惊醒。 “哎哟,醒了?” 红夜瞪大眼睛,没想到自己居然是坐在人家怀里睡着了,脚前篝火早已熄灭,顾大娘陪她一道披裹厚毛毡,这会儿猛然惊醒,动一动,一双腿早就坐麻了。 “大娘,对不起……” 红夜满眼尴尬,顾大娘揉着酸痛的脖子,笑呵呵说:“等会儿要赶快熬碗姜汤,这么睡着可真不得了……” 伸懒腰,打哈欠,顾大娘笑说着转头看少女,声音戛然而止。瞪大眼,再瞪大眼……天呐!不是做梦吧?! 昨夜火光昏暗,到此时天色大亮,看着少女容貌,顾大娘才傻了眼。这……这这……这孩子是怎么生的呀? 日光之下,少女容貌之美实乃她平生未见。瓜子脸、翘鼻梁、一双大眼睛黑如墨玉、亮如晨星,还有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分毫不用点胭脂已足够动人。一头密实乌发长及膝盖,又黑亮又顺直,在日光下反射缎子般的光芒,还有最夸张、最不可思议的白嫩皮肤,真真是白得耀眼、嫩得出水,比最上等的羊脂白籽玉更加温润细腻。 顾大娘看傻了,要知道,昆仑山地势险峻,他们如今采玉的矿带都在海拔四五千米!高原日照强烈,别说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就连偶尔来此行商的家伙,都免不了要被晒得皮肤黝黑、粗糙又皴红。此刻对比身旁围观的于阗女人,就好比一颗白籽玉放进黑煤堆。 红夜被她们看得心慌:“大娘,你怎么了?” 很久很久,顾大娘才回过神,失声感叹:“老天爷,孩子,你的家在哪?什么地方的山水才能养出你这样的可人儿呀?漂亮!你真真是大娘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了。” 红夜被说得脸红,身边于阗女人则一早炸了锅。 “我知道,你不是妖怪,一定是塔什古丽。” “对,昆仑山,只有塔什古丽才能这么美。” 于阗女人唧唧喳喳,红夜不明白:“塔什古丽?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