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8 龙与剑
毫无预兆,变故骤起,当凶猛悍匪如潮水般自山坡席卷而下,少年水生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慌忙抽出大铁棍。平生第一次遭遇真刀真枪,憨小子凭着生猛大力,“当”的一声火花四溅,七七四十九斤精铁大棍竟震得对方两臂酸麻,兵刃脱而手飞。 咦?自己能行呀! 可惜生嫩少年到底没经验,顾了一边顾不到另一边,一招得手还没来得及高兴,生死刹那赫然临头。骑兵作战,人马一体,悍匪顺势一提缰绳,坐下马惊嘶着人立而起,碗大前蹄直扑少年心口。糟了!水生心知躲不过,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完了完了,一下子就完了,可惜白练了这么久。就在这时,忽然后领一紧,整个人竟被一股大力扯飞出去,连退好几丈,躲开致命一击。 “哥?” 水生坐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天呐,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眼前发生的一切。太快了!快到看不清楚,他只觉得当家哥在眼前一晃,悍匪就一头栽落马下,再也爬不起来。 殷沧海空手入白刃,身形快如鬼魅,穿梭于混战人丛,所到之处就听‘噗噗通通’不绝于耳,上百名彪悍骑匪,眨眼间相继落马,满地挣扎,再没有谁还能站起来。 变故来得太快,许多镖师尚来不及反应,手中兵刃惯性下劈,眼看瘫软在地的家伙躲不过血溅当场,却被他一把拽住。 当家领队一声大喝:“不可恋战!收家伙清场!撤!” ******* 完颜泰垂头丧气:“大东家,不是属下为自己开脱,我愿对天发毒誓没有半点夸张,那家伙出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简直就像碰上了鬼,真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弟兄们就一个个全栽了。” 邢桀相信他没有夸张,因此脸色才格外凝重:“那人什么模样?” 完颜泰仔细回忆:“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估计也就三十岁上下,看五官相貌……应该是汉人,浓眉大眼的,有点黑胡茬;大高个,穿的衣服……就是普通商旅的打扮,嗯……要说有什么特别么……对了,一行三十多人,看其他人的兵刃家伙都藏在车上,遇敌匆忙取,他却是随身携带。肩上背着一柄大剑,对敌却不用,撂倒一百多号全是空手。还有,对对,说起来这人真奇怪,一眨眼的功夫把我们全撂下了,那些护商队的练家子却还没停手呢,狭路相逢谁不是往死里砍?我们既然不是对手,死就死吧,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可谁知道……他竟拦住了手下人没让砍杀。” 完颜泰有感而发:“大东家,说句实在话,如果没有他这一拦,起码二三十号弟兄就回不来了。” “哦?” 大东家眯起眼睛,路遇悍匪而不杀,的确听着新鲜。 “他叫什么?可曾听见他们的人怎样称呼?” 完颜泰想了想:“好像……听那伙人七嘴八舌叫什么……鹰头?还有叫哥的……倒没听见叫名字。” 大东家眉头紧锁,鹰头?这算什么称呼?暗自盘算,走商的队伍,五湖四海,或许是口音作怪吧?也或者,是混乱境地叫得含糊。鹰头……看样子这人显然是个头儿,鹰?英?仔细搜索记忆,武道中人,有这么一号姓英的人物吗? “有没有看到什么标志?他们是哪条道上的?” “不知道,七八辆车都没插任何旗帜,之前探路时听见他们几句闲聊,应该都是受聘护镖的吧?” 镖师?! 少年苍虎闻之动容,回想徐家湾一夜惊魂,当时提到银箱,而这些人押的就是镖银……神秘人匪夷所思的本事,让人都怀疑是不是中了邪……莫非就是他们?又碰上了? 苍虎胸膛起伏:“大东家,会不会就是那个在徐家湾搞鬼的家伙?!” 邢桀不吭声,推算行程和时间,基本上已能肯定就是这伙人无疑。问题是……这个匪夷所思的家伙到底是谁?看得出,他不愿出手伤人,否则这一百多号一个都别想活着回来。个头很高又不嗜杀,从特征到作风都肯定不是鬼面人……那么,他又是谁呢? 一次次擦肩而过,这个神秘人已经让他没法不在意。秘腹传音、点血截脉,武功之高足以傲世天下。更甚者,要在眨眼间放倒百余骑兵队,而等时辰到自行消解,无痛无伤,不留丝毫后遗症患,火候拿捏之准,恐怕就算是他,也未必能有这份功力。 邢桀隐隐感觉到,这个神秘人论武功说不定还要在他之上!这实在太可怕了,凭七重境界逆龙斩,比自己更高?那又该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奇遇方能铸就?此外,还有这人的行事作风:身负奇功却不愿得罪官差、走镖在外却不见番号镖旗,处处透着古怪,他似乎是在有意回避什么,不愿暴露行踪真容。 心思飞转,邢桀越想越困惑,就以眼前为例:点血截脉让一百多号人发不出声音、说不了话,狡猾用意一目了然:这是在为遁形争取时间啊!点血无解,必须等过十二个时辰。一夜一天,真等他们恢复过来说出真相,商队早不知走出多远了。令人无法追踪,大概就是他的目的所在。可是啊,若真有这么隐晦,生怕暴露什么,直接杀人灭口岂不痛快?又何需这样麻烦? “先是鬼面人,现在又是个神秘镖师,魑魅魍魉……好像一下子全都出笼了……” 邢桀沉思良久,决定去白羊峡亲眼看一看。 ******** 白羊峡一场突然袭击,虽说有惊无险,但过后很长时间,当事者还没法从惊魂中平静下来。越回想越后怕,悍匪之凶猛实乃前所未见,若不是殷沧海大显神威,他们此刻恐怕早已进了丰都城。 旺通票号的大查柜瘫在银车上,两腿哆嗦如弹弦,顺着裤管‘嘀嗒嘀嗒’往下滴水,赫然已被吓尿了裤子;而往日自诩‘刀头舔血’江湖搏命的汉子,此刻也全像霜打的茄子,谁也说不出话来。水生一颗心突突跳得发慌,心有余悸遥望身后白羊峡。忽然想到那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今天总算亲身体验了一回,要只身面对千军万马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太可怕了,幸亏有哥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哥,你真是……太厉害了,那么多人一眨眼的功夫全都解决掉?俺啥时候才能练到这种境界?”水生眼神里写满崇拜。 旺通票号的大查柜等好不容易回过神,也是痛哭流涕抓着殷沧海不松手:“殷镖头,全仰仗你了,你放心,等这趟平安回到西凉,小的一定禀明东家,另有重谢。” 殷沧海实在很懊恼的甩开衣袖,事实上,他才是最切齿的人。可恶!该死!自从离开潼关,一路上心烦意乱,竟疏忽大意没察觉周围异动。若在平时,他凭着超凡耳力总能提前预警。行走在外,对他来说最明智的是避开风险,而非面对面的放对动手。人怕出名猪怕壮,他非常清楚武功太高也是树大招风,极有可能因此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真没想到今日马失前蹄,一时大意,竟逼得在人前露真功,这才是最让他懊恼的地方。 可是啊,任凭再怎样懊恼,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要紧。 殷沧海一声令下:“全速赶路,早离是非地,越快越好。” 他的紧张让少年不解:“哥,是怕那些家伙再追上来吗?他们不是明明都已经被打趴了,一个也爬不起来?” 殷沧海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竟是一张熟铜打造的兵符令牌。 “看到了吗?这不是普通绿林盗,而是叛军!怕只怕身后有强援,若是引来大队兵马,再想脱身就难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色。老天,若是被逆党的军队追上来岂非死路一条?所有人再不敢废话,打马扬鞭,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是非地。入夜不敢扎营,马不停蹄一口气走出近三百里,回头看看,整个晋州已被甩在身后,远离敏感战区才算松了一口气。 ****** “哥,你是说那些强盗就是作乱的逆党?既然是坏人,为什么不干脆杀了?留他们活命将来不是还要继续祸害人?” 在少年的认知里,这样拦路抢劫,不分青红皂白索命下狠手,实在一万个该杀。 殷沧海摇头一叹:“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好与坏,黑与白,这么简单就可以判定的。造反的不一定是坏人;没造反的也不一定是好人,该杀与不该杀,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轻易论断。” 水生不明白:“可是……今天咱们是躲过去了,那些人没死就还会继续抢劫,要是别人家的商队碰上岂不遭殃?哥,你常说的侠,不是就该为民除害吗?” 殷沧海露出一抹苦笑,反问他:“还记不记得和你说过,玉儿特别忌血腥?” “记得啊,俺姐最受不了那股味道。” 他说:“杀了人,身上就会有血腥气。” 血腥气? 水生更不明白:“擦干净不就好了?谁还能把血腥气带回家?” 殷沧海摇头苦笑:“去不掉的。就算擦净了刀,洗净了手,甚至从头到脚洗澡搓个遍,那股血腥气也一样瞒不了玉儿。” 水生瞪大眼睛:“不是吧?俺姐的鼻子有这么灵?” 殷沧海莞尔:“是啊,从前我也不太能理解。让玉儿受不了的血腥气究竟从哪来,这几年才渐渐有点明白了。常言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或许这便是天道的好恶所指,是在告诉你: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杀人,都是一种罪孽。” “连恶人也不能杀吗?” “好人该有好报,恶人该有恶报,你想说这个对不?” “是啊,如果恶人干了坏事也没有报应,那不是太不公平了?” 他悠然反问:“报应从何来?不错,也许恶人终有一天要遭报,只不过你我,没有资格担当这个审判者。” 水生又开始挠头了:“哥,俺还是不太明白。都没资格审判……那该由谁审判?谁都不管,又怎么能让恶人遭报应?” “除了天,谁也没有这个资格。” 他指指头上青天,说:“你要惩治恶人,首先要确定谁才是恶人,对一个可能片刻前还根本不认识的家伙,仅从发生在眼前的某一件事,就判定他是好是坏,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就以碰到的这伙悍匪为例吧,上百号人,你认识他们都是谁?他们的人生都各自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为何造反?为何抢劫?他会不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才这样做?不是就有那句老话吗,叫做官逼民反。他们是否遭遇过人世不公?是不是也像你一样,有家人至亲被无端杀害才要奋起复仇?是不是因为穷困潦倒,无家可归没饭吃,被逼得没了办法才走上这条路?好多好多隐藏在背后的生命历程,你敢说自己清楚吗?” 水生被问得哑口无言。 殷沧海笑看单纯少年:“当你有太多事情不了解,也就没资格充当生死判官。扪心自问,如果就这么一刀杀了,你有什么理由能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是为民除害做了件好事呢?不要忘了,强盗也是人,他首先也是个民。” ******* 白羊峡,三天前发生惊变之地。大东家邢桀率队而来,他试图从这里看出些端倪。 “你丢了令牌?” 完颜泰惭愧点头:“属下该死,自从在这里栽了跟头,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人马散开,一番仔细搜索,有人在西出白羊峡三里外找到丢失令牌,隐没于路边草丛,仿佛是被人随手丢弃。 完颜泰立刻澄清,绝对不是他丢在那里的,发动袭击前还明明揣在怀里,说着指向白羊峡山谷南坡,看,当时他便是从这儿往下冲,遭遇暗算便倒在脚旁这块石头边,无论如何,令牌也不可能丢在三里地之外。 又是一番仔细搜索,找到不少散落的兵器头盔,皆是马队众人之物,却没有与神秘商旅有关的任何东西。 什么都没有吗?难不成是他们清理过战场?这个想法让邢桀倍感惊讶,他实在很难想象,一群民间走商的镖师会有这种习惯。 几番搜索无果,他略显烦躁的在山谷间独自查看,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只是想一个人走一走。走着走着,忽然一点红光刺上眼目。邢桀顺眼看过去,就发现在两块岩石的缝隙中,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岩石缝隙非常小,那东西又夹得很深,方才漫山搜索的人想必是没看见。邢桀探手过去,手指头伸不进,干脆一发力,岩石砰然碎裂,才清晰露出里面的东西。 这好像是个随身佩带的小玩意,一块小巧的圆形红锦缎,约莫有象棋子大小,上方挂绳断了,下方垂流苏,翻过来一看,在红锦缎中央,有一个用黑亮丝线绣制的图案,既不是文字,也不是熟知的任何图形,似花又似非花,也说不清是个什么东西。 图案入眼霎那,邢桀心口咯噔一下,仿佛是被狠狠揪了一把。怎么回事?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图案,却为何眼熟至此?拿着看着,用手摩挲,说不清心头奇怪的感触,摸着摸着忽然一惊,等等!这不是黑丝线,而是……头发?是用头发在亮红缎面上绣出的图案? “这是谁的?” 一番查问,奇怪配饰不属于完颜泰马队的任何一人,邢桀一颗心陷入莫名的焦躁,不对!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图案,在哪里……努力思索,想得头脑隐隐作痛,却该死的就是想不起来。可恶!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眼熟的感觉究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