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共度难关
宏景二十二年九月初五下午,长丰县衙再一次向乡绅富户广发请贴,时间依然紧急,却快速得到了响应。 应该说此时乡绅富户们比县衙的官员们更着急上火。 长丰提前秋收后,便是紧闭城门,他们虽然保住了粮食,却没有机会换成银子。 百里之外庐州乱,五十里开外登县乱,长丰仅有几百驻兵,更让他们担心的是,由于长丰自灾难发生之后,在安置灾民方面尽心尽力,在灾民之中广为流传,虽然紧闭城门二十余日让人寒心,但仍比起大多数地方让人感觉有生的希望。 更多暂时不愿参与民乱的灾民们涌向长丰北城门外,他们用企盼企求的眼神在寒风冷雨中望向这座能够给予他们生的希望小小城池。 与灾民所想所愿不同的是,随着灾乱而来的大量灾民让乡绅富户们坐立不安,此时,没有人会再天真的以为平民贱民佃民不敢与他们这些富家老爷们为敌。 他们现在需要保护。 正是基于这种心理,当衙门广发请贴时,他们几乎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与上次仅有二十几位到场的情形不同,此时,宽敞的衙门议事厅里,人头攒动,拥挤不堪,除了到场的乡绅富户们,还有县官学,驿站,巡检等各司其职的县衙官员。 肆虐了五六日的暴雨刚刚停歇,天色依然阴沉,寒风萧萧,虽然人们非常好奇县衙的举动,却无人喧哗。环视县衙几位官员,希望从他们的神情中提前探知些什么。 县令大人依旧淡然,司农官大人依旧摆着熟知的风流倜傥模样,就连身边的小候爷也仍然是一副冰冷神色,自旱灾以来与衙门交往甚密的李青儿小姐也是一脸的平静。只有金钱二位大人神色凝重,然而也只是凝重而已,这样的局势本就该是这样的表情。 岳行文扫视众人,“各地局势想必各位已知晓,岳某在此不多言,今日请你们来,只为通报一件事:长丰驻兵不足,为防灾乱,衙门准备组编灾民与平民随时准备自卫。” 他话音一落,忧心忡忡的乡绅老爷们脸上登时有了喜色,但随即而来便是乱哄哄的议论声,多数人不明白组编也好,临时招募也罢,均是衙门的事儿,为何将他们找来特意通告? 当然也有人立时便想明白了——衙门在要粮。 不错,衙门是在要粮。说到底,护卫长丰也是护卫他们的家业,一旦灾乱发生,局势不可控,别说是粮,财产,命都可能没了。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衙门要粮的行径便没那么让人抵触了。 一阵的沉默之后,李谔开了口:“侯府所存米粮不多,出白银一万两,算是对灾民尽一份薄力。” 沈墨非轻咳一声,起身提高音调,朗声道:“小候爷所言正是,长丰有难,我等岂能不置之不理,沈府愿将秋收所得米粮全部捐出……” 若说小候爷的表态让乡绅们吃惊,而沈墨非的话则是让他们震惊了,沈府秋收得全部米粮,那是多少? 不仅乡绅们意外,就连胡岳二人,长丰县衙的人都大感吃惊。 胡流风“哈”了一声,起身,朝着沈墨非一拱手,“沈公子高义,胡某在此替灾民们谢过了。” 至于李谔,他本是事件的策划参与者,此礼不行也罢。 沈墨非起身还礼,直言不敢当。 一个侯府,一个沈府,领头羊都表了态,余下的乡绅们自然也纷纷表态,愿意与衙门同心协力,保住长丰。 会议的时间不长,也如事先料想的那般顺利。 真是时也,势也。 望着空荡荡的议事厅,胡流风发出如上感慨。 想旱灾初发生时,他想要从这些人多要一斗的米粮都要费半天的口舌。 青篱笑道:“没想到沈公子这般慷慨,有了沈府的米粮,想必灾民们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李谔轻哼一声,“他说什么是就是什么?你何时这般好骗了?” 言语之间有掩饰不住的轻蔑之意。 青篱一笑,沈府的全部米粮有多少,谁能说得清?能有这样的态度,也算是不错了。 灾乱的发生,也并非没有一点好处。最起码据这几人的反复商议,想出了这样的解决办法。 一方面将围在城外灾民迎入城内,招募体壮者做为县城的临时守兵,变不可控因素为可控因素,另一方面,以此为契机向富户们征粮,在这种情况下,但凡有些分析能力的富乡们都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长丰县失守,对这几位官老爷而言不过是政治生涯中一次小小挫折,或者挫折都淡不上,有青州武州天州等地的大规模民乱,小小一个长丰又能惹多少人的注意?而对于这些人而言,长丰城门一旦被乱民攻破,等待他们的便是财产尽失,甚至性命之忧。 江南水军守备张广德接到半夏带去的手信儿,于九月初二向长丰借兵二千人,乘船渡江而来,于九月初三上午上到达长丰县城,岳行文征县官学为临时兵营,吴老大人虽然对此安排不满,却也没有激烈反对。 九月初六,天色依然阴沉,按照商定的计划,衙门派人在县城以及各镇张贴招募告示,与此同时,岳行文亲临北城门楼,向盘桓在城门外二十余日未去的灾民做出了承诺,九月初八大开城门,迎灾民们入城。 二十余日的等待焦灼,他们其中有人的可能因饥饿而死去,也有的人因无望而转奔去用另一种方式与命运做抗争,也有的人已然做好了随时被灾难夺走生命的准备。而此时,幸运之神却向他们敞开了怀抱。 无数的人喜之而泣,北城门外哭声震天。 而自九月初六起,长丰县第一次正式向城外灾民提供食物,相比起之前有心善者隔三差五的施舍善举,这是县令大人兑现承诺的前兆。 领兵支援是江南水军的一名千户长,名叫铁玄,入城安顿之后,便着手临时编制的招募工作,对于长年无战事的内陆水军来说,他们在或长或短的军旅生涯中,做得最多只怕是守着天堑澜江一日又一日的巡逻外加时不时被调派修筑河堤。 能够遭遇战争对真正的士兵而言,也许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情,铁玄无疑是这样的一个人。从他那豪气风发的神情中便能窥得一二。 然而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战争是祸非福。 不管怎样,铁玄的领兵到来,确实让长丰县的百姓们安心不少,他行动快速,干脆利索,按计划将城内灾民于二日内招募编组完毕,剩下的老幼妇孺被或集中,或散开安置在富户们慷慨捐赠的灾棚中。 九月初八一早,关闭了二十余日的长丰北城门豁然洞开,灾民们蜂涌而入,入城后又是一番痛哭,那道城门是生与死的分割线,他们坚守多日,终于跨入生门。 九月初八当晚,几欲晴好的天色再次阴云密布,潇潇秋雨淅淅沥沥,不多时又转为漫天的密帘雨雾。 灾民如愿进城,赈灾粮空前充足。自旱灾开始之后,此时才算是赈灾最有力度,心中有庆幸,也有不安,此番安排已是长丰能做的最后努力,能不能坚持到最后,谁也不敢说。 烛火摇曳,冷雨潇潇,书房中青篱看向一言不发的岳行文,扯出一丝笑意问道:“先生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岳行文撤回投向窗外的目光。 她叹了一口气,“尽人事听天命罢,多想无益。” 岳行文轻笑,“你怎知为师想的什么?嗯?”顿了顿又道:“眼下局势虽乱,却也没有失控,朝廷不过是反应不及,才会如此被动,想必此时已经重视起来了。” “是啊。”青篱笑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不过是突降天灾,并非长年战乱,百姓们不过是为了有口饭吃而已,阶级矛盾并不尖锐……” 说到此处,她顿住,奇道:“先生即如此笃定,还忧心什么?” 岳行文黑眸微闪,“就是小小天灾竟会发展成如此失控局面,才让人更觉不可思议。” 她沉思片刻,才抬头道:“先生,自古强国靠兵,富国靠商,但农事却是民之根本,民安则国泰,想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罢” 岳行文轻笑,“莫非这些也是农书上看来的?” 青篱撇嘴,“才不是,这些是我自已个悟到的。先生想,若是家家有存粮,小小天灾何至如此?” 岳行文叹道:“是啊,税赋地租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单这两样便已吃力,再加天灾……” 看着青篱脸上露出的略微不赞同的神色,他停下来,问道:“你不这样认为?” 青篱点头,“先生,税赋才有几何?不管是二十税一也罢,三十税一也罢,这些不是根本。六成田租也罢,五成田租也罢,这些也不是根本……” “……一亩田若只收一两石,百姓便是自留六成,或者全留,又能得几何?一亩田若是收七八石,便是只留四成,百姓们又得多少?” “亩产七八石?!”岳行文震惊,看向她一脸肯定的神色,良久,才不确定的问:“你能做到?” 青篱苦恼的摇摇头,“现在还不能。不过……”她突然抬头,“假以时日,一定能!” 这场天灾与随之而来的灾难触动了她,让她这个本没有多大的理想抱负的人,觉然有了为之努力的方向,这方向不是对土地的兴趣,不再是为了丰满自己的生活,而是一种更为沉重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