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忧畏
季达其人,乃是燮国历史上一位国君的幼子,他上有三位长兄弟,皆是英伟不凡之人,可国君却却偏偏溺爱幼子,也不遣他就封,任由他留在王城。 骄纵之下,此人日渐跋扈,结交私臣,横行不法,甚至欲染指世子之位,如此闹得天怒人怨,先君薨后,世子便请了宗正寺公议,将他诛杀于城中。 世人议论,皆认为世子虽有些心胸狭窄,但季达此人忘乎所以,仗宠肆意,却也自有取死之道。 朱炎今日从幼子口中突兀听到这人,却是心下一震,随即有阴怒缓缓而起,他这般逼问之下,却是让朱闵越发惊怕,有些瑟缩着欲往萧淑容身后躲闪。 “站直了别动!” 朱炎冷然低喝,却是惊得所有人心中一颤,廊下甚至零星有瓷器破碎之声——如此威仪,却再无一人敢直视他的目光。 他凝视着朱闵,以前所未有的缓慢声调,低声问道:“到底是谁对你提了这事?” 朱闵面色有些发白,俊秀小脸上微见汗迹,“是……是一位中郎……他跟儿臣谈到,要谨防季达之患,不可多言多行。” “哼,这话真是荒谬,你若是季达,那谁是杀弟的世子?!” 朱炎笑容如冰,一字一句,却更是让众人寒入骨髓,他抬起眼,沉声问道:“是哪一位说得这话?” 面对朱炎淡漠却饱含压力的质问,朱闵目光瞬间一闪,随即却咬紧了牙道:“儿臣……记不住了。” 朱炎顿时剑眉高挑,殿中却在这一瞬化为沉寂僵死,萧淑容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手中丝帕几乎能绞出水来。 文臣们轮流在御书馆中讲授诗书,又时有经筵论辩,很难查出到底是谁多嘴说了这一句——更何况,朱闵这话不尽不实,显然并非真的忘却,而是存心袒护。 朱炎双目凝视之下,犀利有如实质,如刀锋一般在朱闵身上扫过,后者虽然略退了一步,却仍是闭口不言。 “好……真不愧是我的儿子。” 良久,朱炎才淡淡吐出这一句,面上笑容看不出喜怒,却更让萧淑容心口砰乱,勉强笑道:“这孩子有时候也颇为愚笨,更不识抬举。” “父王……母妃。” 小小的,仍带些糯软的清脆嗓音响起,萧淑容愕然回头,但见朱闵望定了双亲,双目清澄有如晴空一碧,“无论是谁告诉儿臣这一句,都是出自肺腑的关心爱护,又何必追究是谁?” 这话直截了当,却也近乎叛逆的大胆,朱炎双目一凝,随即,倒是舒展了眉头,大殿中响起了他低沉醇厚的笑声,“好一个不必追究!” 他敛了笑容,深深望了幼子一眼,虽然深邃,却也满含谆谆关切,“你也须记得此人的苦心,戒骄戒躁,低调行事,方能立身存世。” 他又闲话了几句,这才让萧淑容取了几碟瓜果,与朱闵一起退下歇息。 宽大殿堂中,朱炎从座中而起,从玄黑金蟒袍袖中伸出双手,却不取奏文,而是从身后书架上拿下一卷羊皮卷轴,不由自主的,翻到了那在燮国朝野脍炙人口的季达故事。 最终兄弟对答一幕,栩栩如生一般在他眼前浮现—— 吾与汝,愿复为贤兄爱弟,可得乎? 上答曰:覆水难收,始作俑者终需自食苦果。 于是令其披发被面,以糠塞口,引刀杀之。 看到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最后一句,朱炎不禁身上打了个寒战,他踌躇片刻,指甲在这一句上留下深深掐印,心中千回百转,却是“骨rou相残”这四字。 他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朱闵聪明伶俐又知分寸,大约也不会学那季达,跋扈横行,不容于世……但若他的兄长也如当初那世子般心狠手辣,他这一条性命,亦是如蜉蝣一般了。 他想起这不知名的中郎意味深长的一句,眼前却如惊雷闪电一般,浮现出朱闻的面庞—— 那般清秀却暗含冷煞的俊容,那般唇角微动的似笑似讽,以及那永远幽深难测的一双眸子…… 朱炎的手为之一顿,心下烦躁之外,更是狐疑难定——这个儿子远离身边久矣,他到底如何作想,自己却是弄不清,摸不透了。即使是前日,他奋不顾身,上前救驾,却也难以让自己感受到他的真心。 父子之间,真要相疑若此吗? 朱炎立于书架的阴影里,无声问自己。 殿外凉风如缕,无声无息的穿透窗纱而来,拂得人颈后凉飕飕的,眼前亦是只有一片炽日的白光,刺眼而无所适从。 他沉思了片刻,终究将此事按下,却是取过案间的奏文,一一看了起来。 奏报有厚厚一摞,朱炎一本本看完,面色却越发阴沉,第四次以朱笔批下“已知”字样后,他再也忍耐不住,一甩手,将它扔到了另放的一叠上。 “早日选定新的世子人选……哼。” 他想起方才所看到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言,心如明镜,却更觉不耐,“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又想得什么拥立之功!” 他将这些朝臣的名字都掐边作了记号,再看其中人选,却几乎冷笑出声。 “真是妙人妙语!” 如此不怒反笑,却更显得目光如电,圣威赫赫,“先前皆道朱闻久居蛮荒,不知礼数,如今却有这么多人众口一词,道是稳重沉毅,可堪为嗣!” 他深邃双眼中闪过一道幽寒,轻若无声的徐徐道:“我这个次子,实在是一日千里,让人刮目相看。” **** 萧淑容携了朱闵,回到自己殿中,匆匆叮嘱了几句,便起了车驾,来到安乐侯府中。 早有人在旧地等候,见她前来,不由的轻笑一声,任由发间浅穗晃动,一派风流温存地上前欲搂。 萧淑容却是想起先前那一梦醒觉后的满床尸骸,血污腥臭,虽然明知眼前之人并非是那千创百孔的浮尸,却也心下一颤,有些不自然的推开了他的怀抱。 她随即却自己有些觉得,于是扯起了一道妩媚笑容,娇声嗔笑道:“多亏你教了闵儿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