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人人自危(修)
见到迟布衣,苏幕十分惊愕。 他只道迟布衣进了丞相府,生命凶多吉少,可是看他如今境况,除了面上依旧带着几分苍白,衣着用度,环境摆设,似乎比在沈园中还要强上几分。 看了苏幕一会,迟布衣微微苦笑道:“苏幕兄别来无恙,我在此见你,乃是受聂相之托,做说客来的。请苏幕兄先坐下,我们再行商谈。” 苏幕退开几步,在附近桌旁,找了张座椅坐下,神情迟疑:“说客,此话怎讲?” 见面之前,他担忧迟布衣是否会有什么不测,但见面之后,那满肚子担忧,他知道都白费了。 迟布衣在此好得很,甚至,他有可能是聂相的座上宾客,何等风光荣耀,与往日落魄截然不同。 迟布衣淡淡道:“你可知聂相是谁?” “是何人?” 见苏幕依旧一脸不以为然,迟布衣摇摇头道:“便是昔日沈园里那位自称聂然的士子。” 他话音方落,苏幕面色大变:“此话当真?” 迟布衣苦笑道:“自然当真,聂相命我劝说于你,昔日的志向,不要再提。” 不想亲自面对苏幕,聂然让迟布衣代为通传。 她虽然不够心狠手辣,却也不至于善良到,放任一个决心视她为仇寇的人在朝堂上崛起。 假如苏幕不打消这个念头,她虽然不会腰斩他的科考,但苏幕考上之后,她大概只会给他一个毫无前途的职位,让他混日子打发。 但这么做实在有违她的性子,所以倘若能够劝说,她希望迟布衣能代为调解。 …… 苏幕走出丞相府之际,面色惨白似鬼,走路也有些摇晃。 他做了什么? 昔日宁凤潮曾言他性情有些天真,容易轻信,他还不以为然。 他居然在聂相本人面前,说出心里话。 这次打击比科考黑幕更严重,倘若只是科考不能上位,他还可以走别的途径,比如投靠一方势力,被举荐为官,但有小聂丞相在此,他想要在朝堂上有所建树,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他的前途,就此尽毁。 见第一个进去的书生落魄地走出来,其他官员以为他不为聂相所赏识,俱有些幸灾乐祸,指点议论的声音虽然小,却不怎么避忌,传入苏幕耳中,更令他脸色白了一分。 难道他今后只能放弃仕途,回到家乡? 可是他离开前是怎么说的?不官服加身,绝不返乡。 也不知迷迷茫茫地走了多久,苏幕发现前方道路上,站着一个人,那人打扮有些鬼祟,长长的黑色斗篷,罩住身形,宽大的兜帽盖住面孔。 苏幕惨然一笑,道:“你是聂相派来的么?要杀便杀吧。” 那人沉默地伸手入怀,取出一只玉佩,只见玉佩剔透无暇,对着苏幕的这一面上,刻着一个飘逸的“宁”字。 *************************** 一名被召见的官员从丞相府走出来,脸上带着好像梦游一般的恍惚神情。 后一名被允许会见者心中奇怪,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前一人却矢口否认:“我什么都瞧不见。”接着落荒而逃。 抱着满腹疑虑,后一人跟随侍从进入丞相府,但他走出来时,也是与前一人一模一样的神色。 接着,下一人继续循环往复。 这些官员们,每一个都身居高位,别的不说,至少面皮上的镇定功夫,是练得不错的,极少见他们如此失态,可如今这些人进了丞相府后,每一个人出来时,都是一脸的恍惚。 这简直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天色渐暮,侍从出来宣布,言道小聂大人说今日到此为止,大家明日继续,剩下的官员失望散去。 而在丞相府中,庭院深深处,幽静的卧房里,中央摆放着宽大的床榻,纱帐如烟如雾般遮蔽笼罩,站在他的位置,只能隐约瞧见,床边坐着一个人,而床上,隆起的锦被形状下,也似躺着一人。 而地面上,两件外袍静静地交缠在一起,一件玄黑,一件绣着锦纹。 这情形,分明就是那云雨交缠,巫山醉梦的现场。 最可怕的是,那是两件男子衣衫,其中一件,是聂相平日上朝穿着的朝服。 然而,帐幔之中,却是一副与旖ni现场,完全不同的悠闲情调。 聂然衣冠整齐地坐在床边,伸手拉开纱帐透气,回眸瞥一眼身后趴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男子。 那男子背对着聂然,漆黑长发凌乱披散,他线条优美的手举着一本线装书,正看得津津有味,与聂然相同,锦被下的男子,同样是衣衫俱全。 聂然拉好帐幔,有些疑虑道:“云之,你说今天我们演这么一出,会不会弄巧反拙?” 前些日子接连上朝,是为了告诉百官她还活着。 但是她召请幕僚一事,虽然能捂几天,却迟早会泄露出去,故而迟布衣向她献策,从现下始,装出一幅醉心玩乐的模样,如此,将事务推给属下,这也有了由头。 至于玩什么,迟布衣在思索许久后,小心翼翼地给了她一个建议:男色。 毕竟这五年间,许多人都拿吃喝玩乐,酒色财气引诱过聂相,但其皆不为所动,倘若现在一下子表现得喜欢上,反而更为可疑,只有挑选一样不怎么劳民伤财,又从未尝试过的爱好。 本朝不少权贵,家中都蓄养着美貌少年,并视之为风雅之事,故而聂然纵然效仿,也只是名声微瑕,不会有太大损伤。 聂然听迟布衣说了这建议后,当场红了脸:男色这种事,对她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姑娘来说,未免刺激得有些过分了。但脸红归脸红,聂然还是认真思考了这件事的可行性,并最终在今日实施起来。 床上那人的选择,也经过了一番思量,原本招英打算自告奋勇的,但聂然想了许久,却将根本不理会此事的云之拖了进来。 聂然所以这么做,一来是因为就只有云之最闲,这家伙自从发现丞相府藏书丰富后,便每日让人搬一摞去他房间,看得极为欢喜,连说不虚此行,好像他来丞相府是来旅游似的。 府内就只他最闲,更何况在床上只需提供一具身体当摆设,还不耽误他睡觉看书。 召见官员时,前半段,官员在纱帐外如梦似幻,被聂相的新喜好吓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而帐内,聂然正襟危坐,云之悠哉翻书。 好容易完成了接客一整天的繁重任务,聂然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却又担心迟布衣这一贴药下得太狠了,她分明瞧见,那些官员走出去时,脚步都是打着飘的。 云之翻着书页,懒洋洋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聂然抿了抿嘴唇,点头道:“你说的是。”随即她抛下疑虑,又往床上云之那边蹭了蹭,这回,话语中却是带了些央求的意味:“云之云之,你方才可听出了什么?那些官员里,哪些才是可信的?” 她之所以选择云之躺在这,不光是因为他最闲,还因为沈开曾无意中说过一番话。 云之有一项本领,便是相人之术,他能通过一个人的面相,神情,或者聊聊几句话,推测出此人的品性心思。 那是简直宛若妖魔一般的洞察力。 当初沈开生意方起步之际,是靠着云之替他看人,才不至于吃亏。 倘若云之也能帮她瞧上一瞧,那是再好不过。 好一会没等到云之回音,聂然往他那边蹭了蹭:“云之云之。” 云之终于停下来看书,他翻身坐起,一瞬间脸容露出来,但聂然尚未及看清,便又给恼人的刘海盖了去。 未语先笑,他嘴角翘起:“我相人并非十拿九稳,更何况这些南楚朝臣,与我素无交往,你莫非是真信了沈开说的话,我能只凭着只言片语,便瞧出一个人的心性?” 他这样反问,聂然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自我认识你来,似乎从未见你有力不从心之时。” 如今可谓一切顺利,但唯一横在她心头的遗憾,却是云之。 不论她如何劝说,云之始终不肯出手帮她,他始终游刃有余地站在局外,从从容容,闲闲散散,瞧着整个不相干的世界。 晴时看书,雨时自弈,煮茶饮酒,悠然自得。 不管多少人围绕在他身边也好,他仿佛就只是一个人。 藏在刘海中的眼光,微微朝聂然凝注片刻,好一会儿,云之轻声叹道:“你莫要将我瞧得太高……” 聂然顺势接口,笑道:“比我高便是。” 望着聂然眼巴巴的模样,云之莞尔一笑,柔声道:“好罢,你且听着,第一人乃是苏幕,此子也算有几分才气,亦较之寻常人更有抱负,但毕竟年轻识浅,未曾经历过多少风浪波折,虽然今日你我未见他,但他曾是沈园住客……此人心性单纯,只可为马前锋将,不可为运筹帷幄之帅……” 聂然在红泥小炉上煮了一壶水,先仔细烫了一遍雪白的瓷杯,随即取少许霜白雾毫置入杯中,虽然尚未加水,清淡茶香却已经隐约被杯温烘出少许。 而云之的声音,仿佛带着奇异的韵律,随着聂然的动作,一拍又一拍地,时而微扬,时而轻笑。 与此同时,聂然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轻柔和缓起来。 “再说那次一位见过的户部尚书……” 聂然往杯中注水,仔细地浸润茶叶之后,放置片刻,更有芳香扑鼻而来。 待茶叶吸水,再注水至满,聂然笑吟吟地将茶端给云之,道:“先生请润口舌。” 云之微笑接过。 ***************************** 纵然在丞相府外每个人都摇头不说,但可怕的谣言,依旧在一日之内,如火如荼地传遍整个金陵官场圈子。 不少人想起当初宁家小公子的流言,便不由得信了几分。 一些年轻俊美的官员,吓得脸色苍白,赶紧cao办成亲,生怕聂相无意间瞧见自己年轻貌美,强行霸占了去。 却也还有些官员,心中升起幻想,暗道若是能凭此上位,咬牙牺牲一下,也是可以接受的,更何况聂相也算年少清俊,不算太过吃亏…… 更有官员想到,论年少貌美,本朝上下,还有谁能比得过当今陛下萧琰? 或许当初聂相选择扶持萧琰为帝,心中便是存着将其收为禁胬的心思。 众人于是又在脑海中想象,冷厉残酷的聂相,一会将小皇帝这样这样,一会将小皇帝那样那样…… 却是谁都不知晓,这震动南楚的消息,只是聂然为了能光明正大不处理公务,而说的一个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