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20章
雨依然不停,泥水、血水混合着,从石滩上汩汩朝大青河流去。 天愈来愈亮了,可楚樾双方撕杀着,昏天黑地,根本注意不到周遭的景物。楚军在兵力上占有绝对的优势,一场激战到此时,樾军已伤亡太半,没有殒命的,都被一步步逼到了临近大青和的地方,时间稍久,就算不丧命在敌人的刀下,也要葬身鱼腹之中。 罗满是石梦泉麾下第一猛士,跟楚军那名下令反抗的汉子已不知斗了多少个回合,竟分不出胜负来,他真是既着急,又恼火,使出浑身本事,将配刀舞得仿佛一团银色的雾气,直向对手袭去。而那汉子也不含糊,身子虽然左闪右避,刀法却全然进手招术,一心要取罗满的性命。两人提时你将我逼退了几步,一时我将你打退了数尺,同时还就手解决些靠近自己的敌方士兵,正是难解难分。 岑远的武功虽然较花哨些,可对付一般的士兵已绰绰有余。他所过之处,立刻就杀开一条血路,只是,敌人太多了,根本看不见路的尽头。赵酋因为罗满与人缠斗,自然就接过了保护石梦泉的任务,可以陷入rou搏战中后,他根本就不知道石梦泉被困在何方。 石梦泉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人到了生死的关头就能忽略病痛,战斗一打响,他就从敌人手中夺过一柄长枪来,同部下们并肩作战。这时,身体仿佛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机械地在拼杀。 然而思想却变得格外清晰,且平静,与玉旒云相识十六年的点滴慢慢从脑海里飘过:我曾发誓要一辈子追随她,保护她,今日倘命绝于此,总算是守住了自己的誓言。 有利器刺穿了他的身体,他竟也浑然不觉。与他交手的敌人反而被惊得忘记了再补上致命的一击,被他一枪刺死。 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他的灵魂也跟着流出来,那一刻离开了躯体,飞到了天空之中,俯瞰战场。累了,想离开了,可以吗?怎能放着誓言不顾呢?她会说什么呢? 浴血的河滩,他感觉自己正向上游越飞越远。蓦地,一面玄色旗帜晃过他的眼前——那是—— 黑云般的大旗,中间又有闪烁的金光,仿佛太阳从云层里透出来——那是金狮子呀!是庆澜帝送给玉旈云的生日礼物,那面惊雷大将军旗! 石梦泉的心中一阵狂喜:果然是玉旒云来了么?不是自己灵魂出壳在做梦么? 伤口的剧痛真实地袭来,他看见一柄钢刀向自己兜头斩下,连忙横枪格挡。敌人的力气很大,震得他两臂酸痛。同时,背后一凉,跟着,身体好像被撕裂了似的,眼前天旋地转。 “可恶!拿命来!”听到一声熟悉的厉喝,玄色的金狮旗帜飘到了跟前,黑袍银甲的年轻武将长剑脱手掷出,将持刀的敌人生生钉死在地。接着,矫捷如闪电的身影跃到了自己的面前。 “梦泉——” 他听到这一声呼喊,觉得舒坦至极:“玉将军……”然后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玉旒云托住挚友的身子:“梦泉!”旁边有人挥刀向她袭来,她连看也不看一眼,从方才被自己钉死的敌人身上顺手拔出长剑来,斜削过去,那人就身首异处。 她的兵队从后潮水般地拥上来。 “把这些卑贱的楚人给我杀干净了!”她冷冷地命令,将石梦泉扶到自己的马上,打马朝战团外冲去。那坐骑似乎也感染了她中的愤怒,撒蹄之时常常有意朝楚人身上踏去,而玉旒云也不时挥剑。待她杀回自己的阵营时,来路上横七倒八又多了十多条楚兵的尸体。 她自那日见了愉郡主之后,率领骁骑营直向回赶,到了飞龙峡上游三十里的瑞津港,便征调当地所有民船欲渡大青河。这工程浩大,显然不是眨眼就能办成的,饶是瑞津县令跑断了腿,也用了三天才完成——瑞津当地不仅是大青河的港口,也是从大青河支流瑞渠向北方运输的起点。县令看玉旒云满面阴云,仿佛随时要取人性命的样子,就把运河上运粮的大船也都征调了过来。这才见年轻的惊雷将军眉头稍稍舒展,说了句:“你办得不错。” 那天夜里便要渡河,不意才走到港口,瑞津县令又跌跌爬爬地跑来了:“将军,您手下的步军营来了。” 玉旒云一惊:那些人,不是跟着健锐营的卢进在攻打石坪么?传令立刻上来见她。待到了跟前,发觉不仅是步军营,连神弩营也来了,只是不见卢进的健锐营外。她不禁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步军营的督尉慕容齐上来道:“禀将军,卢督尉接到探子来报,程亦风派司马非率领五万大军进攻远平城。将军只带三千骑兵,恐非其敌手,卢督尉于是叫我等火速来援。” 原来是这样。倘若远平被五万大军攻击,目下又没有刘子飞和吕异的援助,那根本就不是交战是问题,只是如何全身而退。然而这些人已来了,总不能叫他们再回去。便问:“那么石坪呢?” 慕容齐道:“将军放心,其实程亦风得知将军回援石坪,吓得立刻叫他们的民兵撤退。所以根本就不用我们花力气去打。行到半路的时候,卢督尉有信来,说是已经占领石坪了。” “恩。”玉旒云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程亦风又是怎么知道我回援石坪的?” “他好像是……截住了将军写给咱们那暗桩的信。” “这样?”那这暗桩子岂不是暴露了?她咬着嘴唇想了想:也罢,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已经夺回石坪,至少在此一战中不算失利,假如让司马非拿回远平城去,最多算是无功而已。她没有必要和楚国五万大军在这种情况下交锋。她需要寻找一个必胜的机会。目下最紧要的,是石梦泉不能出事! 慕容齐道:“将军,我等随您渡河吧!” 玉旒云摇头,吩咐那瑞津县令道:“你立刻征调船夫和工匠来,给我把这些船只用铁链穿好固定,在大青河上架一座栈桥。“ “啊?”那县令一怔。慕容齐等人也都吃了一惊:“将军把船连在一起,万一被敌军发现,放火来烧,岂不坏了大事?古时便有教训……” “不。”玉旒云摆手叫他们住口,继续吩咐那县令,“你不仅要把船给我连上,还要准备稻草在船上。” 县令唯唯连声,立刻去办,到第二天夜里,总算完工。玉旒云就带骁骑营三千人过河去。临行,对神弩营督尉韩夜交代道:“带你的人在附近埋伏上,倘我去时有楚军来袭击,你们就冲到栈桥上,向对岸放箭掩护。假如我回来时有楚军追来,待我和石将军的队伍一登岸,你们就向栈桥发射火箭,将其烧毁。” 韩夜应了,又问:“将军,万一您一去一回中间有楚人来袭呢?” 玉旒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其他的督尉们,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好歹也领兵这么久了,总不至于让我和石将军就陷在对岸吧。” 韩夜才也觉得自己问的是句傻话,低头不语。慕容齐道:“将军放心,我等一定坚守在此,迎将军回来。” 玉旒云点了点头,带着骁骑营策马从那栈桥上奔驰而去——那日正是清明,下着雨,水流激荡,栈桥摇晃,而骁骑营骑术精湛,如履平地,转眼就到了南岸,在崎岖的河滩上,他们也奔驰如飞,相比余鹏的队伍,速度快了一倍也不止,这才在黎明之时赶到了樾楚交战的战场。 三千人,在数目上并不占优势,不过他们都还未在战场上消耗过精力,骤然杀来,力量上可以以一敌二。一边倒的局势瞬间扭转,胶着的沙场渐渐分散开来,骁骑营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将石梦泉的部下大部救护到了其后,杀红了眼的楚军被挡在东面。 楚军带头的那汉子气喘如牛,横着刀,死死瞪住樾军:“大家不要慌!他们成不了气候的,司马将军不是还派了人到更上游的地方去吗?咱们只要撑住了,上游的人一到,什么惊雷大将军,都叫她有来无回!” 楚军受了这鼓舞,想起方才玉旒云已经下了格杀令,自己若不拼命,就只有被宰杀的份,一时,全军又响起了野兽般的嚎叫。 随玉旒云而来的骁骑营督尉陈灏不无担心地道:“将军,倘这小子说的是真的,咱们就腹背受敌……” 玉旒云恨恨地,本想说“腹背受敌也要先宰了这些楚人”,但马上的石梦泉身子微微一动。她看到挚友青灰的面庞,心里一震:我如此赶来,就是为了救他,倘若真是遭遇楚国援军,我俩死在这里,那么这一切岂不是都失去了意义?当下把牙一咬:“骁骑营掩护,撤退!” 这条退路也一点儿也不容易。楚军在后穷追不舍,骁骑营不得不采取歼灭战的方法,但有追上来的,见一个杀一个。但是由于前面伤兵行动缓慢,骁骑营和楚军交手的时间便较多,这样一来,虽然楚人损伤惨重,樾军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一直走出十里地去,这才渐渐把楚军甩掉了,可樾军也有不少重伤的士兵死在路上。 玉旒云发觉马背颠簸,石梦泉的伤口稍一愈合,又即开裂,鲜血将马鬃都粘成一绺一绺的。她暗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又不能停下休息……唉!因解了披风下来,将挚友紧紧包住,低声道:“梦泉,你坚持住。再有十里地,就过河了。” 如此又行了六、七里,就快要到瑞津的栈桥边边了,前面领队的罗满和赵酋忽然一惊:“不好,是楚军!”众人顺他们所指看去,果然不假,鹿鸣山两峰之间有狭长如走廊的一处关口,楚军正从那里走出来。 “骁骑营,抄上去将他们拦住!”玉旒云喝道,“全军继续前进,全速前进!” “是!”陈灏领命,号令部下直杀到山前。那关口狭窄,楚军从中走出,并排只得七八个人。骁骑营策马在前一挡,钢刀猛劈,长抢乱搠,立刻就形成了一夫当关之势。楚军将领不得已,下令暂时退回走廊之中。樾军便乘此机会疾向西撤。 骁骑营大约抵挡了半个时辰,料想步兵也该撤到栈桥了,才丢下楚军,驰马追赶。楚军狼狈不堪地从关口中出来,再放箭攻击,却已迟了。 然而陈灏的料想却并不完全对。玉旒云一行到了栈桥跟前,先让伤兵撤退,可还未撤得一百号人,就看西面乌云翻卷似的来了一队人马,队列整齐,士气高昂,不知有几万之众,当先飘扬的一面大旗上面是个鲜红的“楚”字,后面几面略小的旗帜就写的“程”字,竟是程亦风的队伍到了。 “他娘的!”罗满骂道,“程亦风这小子果然阴险。玉将军,您带石将军先过去,卑职跟程亦风拼了!” “混帐!”玉旒云骂道,“如今的情形,怎么能跟他拼?只能挡得一时是一时——伤兵继续撤退!” 赵酋看到对岸神弩营的人在河滩上向楚军放箭,可大青河此处河面甚宽,箭矢即便能飞过河去,也都是强弩之末,碰到人身上,比蚊子叮一口还不如。楚军的行进半分也不受影响。 “玉将军,不如叫对岸的人过来支援,也许跟程亦风还有得一拼。” “愚蠢!”玉旒云厉声道——对岸的人哪有那么快就过来?即使过来了,且不论胜败,将来总要多撤退一批,也就是多一批可能陷在楚国。 这些话,不必解释给他们听。他们是部下,只要服从就行了。想着,玉旒云拔出剑来一指:“还不快集合所有能战斗的士兵,排成楔形阵,跟我去冲散楚军的队伍,务必挡住程亦风的人,坚持到骁骑营来增援为止——其他人继续撤退。” 玉旒云与石梦泉不同,她一入军队就是将校——樾国的皇亲贵胄子弟大多如此,留在京中的,多挂上个“侍卫”“禁军”的闲职,要出来历练的,就封个将军的虚衔,实际,有的人跟着军队只当游山玩水,真正有心的人也都是做幕僚,绝少有亲身指挥的,身先士卒的几乎没有。真正一直跟着玉旈云的士兵,乃是在落雁谷见识到这位贵族将军阵前的勇猛,后来陆续收编的人——以及岑远和部下们,则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毫无顾忌地跃马冲向敌人。士兵们有的一愣,但立刻在心中升起了与将军“同深共死”的豪情,凡还有力气战斗的,都嘶叫着跟了上去,在栈桥以西迅速地结成楔形阵列。罗满打头,直朝楚军冲去。 楚军的队伍当然是程亦风的人,不过却是公孙天成派来的。 司马非早有鸽子传信回平崖,说远平已下,樾军溃逃,已安排人中途截击,等等。程亦风看到这信时,只想:那么说,大青河之战终于结束了?仔细瞧了瞧报上来的伤亡,千多人,虽然比过往的战役少许多,但还是不得不为这些丧命的年轻人扼腕叹息。 不过终于可以舒口气:“穷寇莫追,别把人家赶尽杀绝了。” 小莫——带了崔抱月等人平安归来,公孙天成也就不好坚持说他是jian细——从旁附和道:“可不是,都说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要非和樾国的败军打起来,咱们说不准会死伤不少兵士。” “大人,老朽并不这么认为。”公孙天成沉着脸,“从远平溃逃出来的有玉旒云的心腹石梦泉,假如能将此人除掉,玉旒云就会失去手臂,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一蹶不振。况且,玉旒云不是打算去接应他么?倘能将玉旒云也一并除掉,则楚国就可安稳不少日子了。” 程亦风皱着眉头,计算代价:玉旒云想从远平打开通往楚国南方的大门,这个如意算盘已经彻底被砸碎了。司马非驻扎远平,她就绝无可能再从北面攻进去。若再向下游,势必将战线拉得过长——玉旒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如果回过来攻打平崖,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此等雄关,除非守将是没脑子的蠢材,否则以十倍的兵力,大概可以一试。其他上游的城关也不可能成为玉旒云的目标。如果玉旒云真是那么了不起的一个少年奇才,此刻应该全力以赴只做一件事——将损失降到最低,把楚国境内的部下和心腹挚友营救出去。 如果是这样……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那么玉旒云应该没有带多少人,石梦泉又只剩残兵败将,假如派出大军去袭击他们,应该可以将他们击破……可万一失手呢?不如卖个人情给玉旒云,放她归去,并以此为契机缔结盟约?但玉旒云会不会领这个情呢? 想来想去,没一个结论。 “大人!”公孙天成面色凝肃,“战场上每一刹那生死都会变换好几回,实在不能迟疑!” 程亦风怔怔地看着他。 公孙天成凑近了些,但恭顺地俯身行礼道:“程大人应该还没有忘记当初承诺老朽的事吧?” 这次出兵完全听从他的计划?程亦风没有忘记。 “大此时此刻为止,老朽的计划也还没有令大人失望吧?”公孙天成又道。 不错,虽然是叫人担忧了许久,可远平拿回来了,崔抱月的民兵也安全地撤回来了——还得了“主动撤退”,而非“被樾军击退”的好名声,并且,伤亡一千多,还不到当初公孙天成“军令状”里的两千人。老先生的安排可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只不过,为什么对此人的感觉和在鹿鸣山时完全不同呢?会觉得他有些……阴险?程亦风甩去这个想法:如果公孙天成有一丝为自己争功名的想法,就不会一切都以程亦风的名义来办了。也许当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吧?我程亦风毕竟不是成大事的人哪,否则,俗语为何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 他就不再争辩,算是默许了。 公孙天成因派出两万骑兵,星夜由远平取道向东,在山谷中一路疾奔,之后从山坳捷径插到了河滩上。其时,扬长避短,放弃马匹改为徒步行军,仍然不早不晚,正好赶上同玉旒云遭遇。领军的几名将领还以为这是程亦风的“神机妙算”,都打心底里叹道:这个程大人,简直了不得! 不过他们在看到玉旒云指挥着人马排成匕首般的队型,直朝己方插来时,心中更是震惊:他们难道不怕死么?这实在有些棘手。望见马上擎着长剑的年轻将军,整个人就像用千年不化的坚冰雕刻而成,美则美矣,但叫人望而生畏——他们都还是第一次见到玉旒云,虽然晓得她是个女子,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近乎“凛冽”的模样。 思念间,樾军的队伍已经杀到跟前。玉旒云一马当先,挥剑将一个楚兵砍成两半,她左右是罗满和赵酋,一个勇猛,一个犀利,后面樾军将士也个个奋不顾身,楚军竟仿佛全然招架不住似的,刹那就被杀出一个缺口来。 将领们怎看得过去,高声呼喝手下拦截敌人。但楚兵似乎完全被樾人这种玩命的打法震慑住了,不往前进,反向后退。缺口越变越大,没一刻工夫,樾军从楚军阵中斜插了出去——那方阵看来就像是被人砍下了一个角似的。 玉旒云回头望望,见伤兵约有半数已过了河去,即令众人再次冲回楚军阵中。如此往来了两三回,伤兵终于全都安然过了河去,她才下令:“撤退!”那当儿,骁骑营也追赶上来了。 楚军见对方来了援军,更是胆怯。几名将领气得大骂:“咱们这么多人,一人吐口吐沫也淹死他们。怕什么,别让玉旒云跑了!” 楚军士兵心中一盘算:可不是么?杀掉玉旒云,就是大功一件,而现在正是大好时机! 于是,看到双方距离稍一拉开,楚兵立刻弓箭伺候。玉旒云听得“嗖嗖”之声擦着自己的耳边而过,轻斥了声“可恶”,但知道即使再杀回去,也只能挡一时,不能成大事,始终要陷入这种境地之中,唯有迅速撤退,引火烧死追兵才能将麻烦彻底解决。她因而高声令道:“步兵继续撤退,不要回头,全速撤退。”同时叫骁骑营:“弓箭还击!掩护!” 骁骑营驰到跟前,也如开始在鹰眼崖时一样,组成了一道墙壁,将步兵挡在后面。然而这次却占不得丝毫便宜:楚军人数有压倒优势,箭矢如蝗又使骁骑营不能近身,发挥不了其凶猛的特性,只是惨烈地,将前排的马匹作为rou盾而已。 才只一柱香的工夫,马匹倒毙了数百头,尸体堆积如小山一样,正好做了樾军弓箭还击的壁垒。楚军有片刻工夫寸步难前。 玉旒云看罗满和赵酋已将剩下的步兵全数带过河去了,于是下令骁骑营也撤退。失去马匹的先走,其余的跟在后面,利用河滩上那马尸做障碍,暂时拦住楚军。 不过,这缓兵之计也长久不得,骁骑营的骑兵们才刚刚踏上栈桥之时,楚兵就已经越过障碍杀到他们背后了。 玉旒云只是大声号令:“不要停!不要管后面,冲过去!” 骁骑营的人此时当然也管不了背后,快马加鞭直奔北岸。玉旒云混在队伍中间,回头望望,不知楚军会不会追上栈桥来。 楚人果然有些犹豫:对面就是樾国了,此次石梦泉之败就败在孤军深入,他们要重蹈覆辙吗?不过,看对面敌方的神弩营也没有多少人,楚军依然占有兵力优势;而且,现在追上去,跟玉旒云的队伍混在一处,神弩营应该有所忌讳,不敢轻易放箭吧? 诛杀敌人的主帅。这项功劳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楚方将领当即命令:“追上去,活捉玉旒云!” 玉旒云见到,嘴角挂上一丝冷笑:领兵在外就得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取舍,这群蠢材,若他们抢先放火烧桥,我哪里还有命在?是不是,梦泉? 石梦泉被绑在她的背上,头歇在她的肩膀,昏迷不醒,自然不能应她的话。不过,她想她知道挚友会如何回答:“是,哪里人人都像玉将军,敢取敢放?”而她就会一拳捶过去:“你少学人家拍马屁,换作是你,还不是一样?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两个……” 思绪被打断了,楚人已渐渐追了上来。还有一些竟仗着南民水性好,从大青河里扶着铁索泅游了过来,速度比在栈桥上行走快了许多。其中一些竟拦到了玉旒云的前面。 混蛋!玉旒云暗骂,挥剑劈死一个敌人,但第二个、第三个又冒了出来,转瞬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看看骁骑营大部已去得远了,只有少数人跟自己困在此地,又瞥了一眼脚下浊黄的大青河水,把心一横,举起剑来:“神弩营,你们还等什么?” 那边韩夜正心焦,看到将军给出这个信号不禁一愣:这是叫他现在就放火箭?那岂不是要把玉旒云和石梦泉都烧死了?这怎么行!他摇了摇头,没有立即执行命令。步军营的人早由慕容齐带了混在神弩营后侯命,见此情形,道:“骁骑营大部都过河来了,还是咱们去接应玉将军吧?” 韩夜想:倒也只有如此。因点了点头。神弩营让开道路,全副武装的步军营迅速地冲到了河边。 南岸的楚军将领一看:这还了得?我们这样拉长了队伍冲过去,正好撞在人家的剑上而已。即下令:“砍断铁索!孤立玉旒云!其他人撤退!” 玉旒云见状,真是恼怒万分——楚军见火起,必然大乱,而自己离岸只有几丈之遥,不见得冲不过那火海去!但却有没有法子,只在心里狠狠咒骂韩夜和慕容齐。无论如何,她都不要落在楚人的手中,她不要回到凉城,不要去到皇宫……与其那样,还不如赌命,死就死了! 伸手解开身上的甲胄,在怀里摸到了一个火折子。心下不由一阵狂喜:好,倘我玉旒云今日命绝于此,至少可拉上几个陪葬的! “骁骑营!”她最后一次向与自己同生共死的队伍发出命令,“想回北方去的,就跟着我!”说时,打起了火折子,将甲胄和那团火焰一起,抛在了装满稻草的船上。同时,连人带马,跃入了大青河的波涛之中。 楚军哪里料到有此一变,不知是该惊讶于玉旒云的投河之举,还是应该骇异于瞬间舔到自己面前的火舌。 骁骑营剩余的部众全都跟着玉旒云跳入水中,马匹识得水性,朝北岸奋力泅游。楚军身上着了火,也都纷纷跃入河中保命,他们朝着南岸退——双方距离一拉开,神弩营就朝水中放箭,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十有九中,不少楚兵命丧河中。 玉旒云虽然丢了甲胄,减轻了部分重量,但她负着石梦泉,所以坐骑还是相当吃力,有几次都沉到水中了,但这忠心耿耿的马儿又拼了全力冒出水面来,不让主人窒息。 离岸边并不远了,可水流却突然湍急起来,似乎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个旋涡似的,玉旒云不由自主地就被朝那边拉。而有几的骁骑营的兵士已被卷入水底。 “可恶!”玉旒云骂,“楚军且杀不死我,难道大青河能把我怎样?”拍了拍坐骑的脖颈,鼓励它继续登岸。 “玉将军……”虚弱的声音突然响在她的耳边,“别管我了……把我放下吧!” 玉旒云转脸看了看面如金纸的挚友。“混蛋!”她骂道,“把你放下了,我怎么办?没有你,我将来怎么办?” 石梦泉一愕,正在一丝一线离他而去的力量顷刻又回到了体内。而那马似乎也通人性,长嘶一声,刹时就脱离了旋涡的掌控,朝岸边猛力游去,进了丈余,已踩着实地了,再进丈余,水面只到马的膝盖。玉旒云心里一松,人就翻落下去。 她并没有昏睡很久,醒来时,在瑞津县令的私宅之中,县令把老婆、小妾、女儿、媳妇都拨来照顾她——那县令的千金先还以为这青年军官是个俊俏男子,羞得满面通红,到了包扎伤口更换衣服之时,才发现跟自己同是女儿身,不免有些失望,心中不住地想:要是个俏郎君,该多好! 这心思弥散在少女的心房,是以玉旒云醒时,姑娘面上的红云还未褪去。 玉旒云只是手臂上受了些轻伤,翻身坐了起来,第一句话就问:“他呢?石梦泉呢?” 县令的老婆反应了一下,才想起问的必然是“那个人”了——丈夫说过,这玉将军虽然脾气坏得很,但总算是有情有义,恶战之时,自己最后撤退,还背着一个受伤的部下,死也不肯放松。妇人连忙答道:“安顿在西厢里,郎中们正照看着呢!” 玉旒云二话不说,连鞋子也不穿就下床冲出门去。几个女人连忙拿着披风跟后追。可玉旒云步子极快,若非她不知西厢房在哪里,恐怕这些妇人做梦也别想撵上她。好歹给她套上了鞋子,裹上了衣服,才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到西厢来。 一进门,已经闻到浓重的药味。瑞津县令大概是为了显示忠心,把全县所有的郎中都召集来了,满屋子不同颜色的脑袋——银白的,花白的,灰白的,黑的,秃顶的……玉旒云被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石梦泉在哪里。 她清了清嗓子。 有人回过身来。县令本来坐立不安地被挤在一旁,这时连忙迎上:“玉将军,您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郎中们才知道,这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到了,纷纷闪开两边,躬身行礼。 玉旒云轻轻“恩”了一声,朝石梦泉的床边走。却见那里还有一个郎中不肯让开,不悦道:“你是何人,为什么挡着本将军的路?” 那人并不让开,甚至连头也不回,道:“在下不是挡着将军的路,在下是想挡着这条黄泉路,不让这位病人走上去。” 玉旒云一愕:“怎么,很凶险么?” 这郎中点了点头:“能活到这时已经很稀奇了,眼下……” “怎样?”玉旒云迫不及待地打断,“只要能救得了他,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就是龙鳞凤目我也有法子弄来。” 这郎中才终于转头来看她了。这是一个约莫三十岁年纪的清瘦男子,容貌寻常,如果不是眉心有一粒杏仁大小的朱砂胎记,恐怕在茫茫人海之中,决没有人能认出他来。他面色平静地看了看孩子般失措的玉旒云,似乎是被她对友人的关心所震动了,眼里流露出一些敬佩之色,淡淡道:“要是玉将军真的什么都能弄到,那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确还管些用,至少可以保住他的体力,在下也好医治。” “真的?”玉旒云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转身向瑞津县令道,“听见没有?人参灵芝,马上给我弄来。” 县令面露难色:“人参出产在北方,灵芝出产在南国,瑞津两者都无,一时之间,将军让下官怎么找?” 玉旒云瞪着眼睛:“蠢材。你瑞津是运河起始之地,难道没有商船通过——南下的商人不卖人参么?北上的商人不贩灵芝么?且不要管是多少价钱,你给我买来就是。”
县令擦着冷汗,唯唯答应,心中却想:你说的倒轻巧。你来我辖地一趟,征了这许多民船商船,然后一把火烧了,我还不知怎么向人家交代呢,现在又要我去找人家买药……唉! 想归想,他还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急急将瑞津几大商号的掌柜都请了来,问问有何办法,才可顺顺利利把玉旒云这瘟神送走。 几个掌柜多少都有船只损失,恨得牙痒痒,道:“病死了她岂不干净?” 县令道:“病的要是她,那倒好了,是她的心腹亲信。我看这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惊雷大将军恐怕叫大军踏平了瑞津县。” “岂有此理!”几个掌柜都骂。却有一人道:“她的心腹亲信,可是石梦泉石将军么?” 县令道:“正是,怎么了?” 那人道:“不就是跟户部顾侍郎一起来南方七郡治蝗的么?他在安平惩治了那贪官康申亭,我的粮号领回了不少米呢!” “哎呀,是他!”其他的一些掌柜也想起了这个名字,有的是自己亲身和治蝗的部队打过交道的,有的是听店里的伙计或家乡的亲人说的,都知道这位将军在南方七郡实实做了件大好事,恩同再造。“既是他病了,咱们怎么也得弄到药材来!” 这样表了态,各人就回去张罗。他们做生意的人面甚广,不仅大小参商都联络上了,连一些可能家里收藏着人参的富户也都拜访过。次日一早,果然就带着好几棵千年野山人参到县令家里来复命。 县令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半边,眉头的疙瘩都松开了:“多谢,多谢。就不知道那灵芝有没有着落?” 几个掌柜都摇头。唯其中一个道:“灵芝不是没有,却不太好用。” 县令道:“怎么讲?” 那掌柜道:“西瑶国来的,刚好一万年寿龄,本来是预备做贡品的,不过听说西瑶国内又找出另外一株来,不仅寿龄一万年,形状还像是赑屃,实在难得,就商议用这一株来替换。不过因为还没运到,所以谁也不敢动现在的那株,怎么说都是候补贡品嘛……” 县令听言,点点头:“倒也是……” 可话音还未落,就听玉旒云的声音寒冰似的插了进来:“贡品么,运到了京里,还不是由皇上赏赐给他人的?只当我提前向他讨赏好了。何况这还只是候补贡品——” 这些掌柜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虽然心里咒骂了无数回,也许要还发誓见了她的面也要指鼻子痛骂的,可一时相对,竟全都呆了:不为她的年轻,也不为她的俊秀,只为身上那一股霸气,寒光四射,刺得人立刻矮了一截。 玉旒云走到了那掌有灵芝的掌柜跟前:“在你店里么?你只管开个价钱,我要了。” 那掌柜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玉……玉公爷,这个……小人可不敢做主,候补贡品也是贡品,但万一朝廷追究下来……” “追究下来自有本将军担着呢,你怕什么?”玉旒云打断他,“且开个价钱。” 那掌柜嗫嚅着:“本来是寄放在小店中,这种稀释珍宝,小人怎么敢乱开价钱……小人也不敢要玉公爷的钱。” “胡说。”玉旒云道,“我又不是巧取豪夺的康申亭,既然要这件东西就一定要给银子。要多少都无所谓。我不信这世上除了人命之外还有无价的。” 那掌柜眼珠子乱转,大约从玉旒云的语气里听出她为了救得石梦泉的性命一切代价再所不惜,感觉这实在是敲诈一笔的大好机会,但无奈灵芝并非他的,只好道:“不是小人不开价,这灵芝是西瑶之物,使者现在又回国去了,小人问不来。要不然……玉公爷立一张字据,只说您取了这灵芝去,待西瑶使者回来,小人就叫他拿了这字据去京城找您,如何?” 玉旒云道:“好。”即叫县令文房四宝伺候,立下字据,又盖了官印。那掌柜捧着,回到店里,没多时就取了灵芝来。玉旒云亲自拿去交到郎中的手里。 郎中看了看,并不发一言,叫给小童去后边准备,过了一两个时辰,端上一碗黑褐色有着浓烈酒味和药味的液体来,郎中一滴不漏,全都灌进了石梦泉的口中。 玉旒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希望立刻就能见到奇迹。不过,直守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才见到石梦泉的面色起了变化,眉头微皱,双目似要睁开。她不禁欣喜地凑到了床前,唤道:“梦泉,你可醒了么?” 不想,石梦泉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整个身子颤动如同痉挛,郎中才要按住他,他却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正溅在玉旒云月白的衫子上。 其他的郎中们七手八脚地上来帮忙,丫鬟仆人们纷纷围上来向玉旒云问长问短。而玉旒云只是怔怔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仿佛是她被刺出了一个伤口在向外流血一样。她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 她“唰”地拔出了剑来,寒光凛冽,架在了郎中的脖子上:“怎么会这样?你是怎么给人治病的?” 郎中淡淡地,不见一丝惊慌:“他腹中积满了脓血,不吐出来怎么会好?” 玉旒云一愕,于医术药理只有粗浅的知识,不知该不该信。 旁边其他的郎中道:“便是如此,也不能乱用虎狼药。万一身子架不住,岂不是没命了?”又有道:“先不是说要慢慢调理好了基础,再施以针石么?怎能仗着人参灵芝的药力就卤莽行事?”还有道:“什么百草门的嫡系传人,我看他师傅要被他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这话一出,郎中们的议论立刻从医术药理转向了“百草门”,似乎人人都对那“师傅”万分崇敬,但恨不得把这徒弟踩个稀烂。 玉旒云又焦急,又愤怒,完全没了主张,近乎绝望地望向石梦泉——以往自己冲动任性的时候,总有石梦泉冷静地安抚,可如今……蓦地,她惊讶地发现石梦泉的眉头舒展开了,面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呼吸也平复了下来。她赶忙又走回了床前,问道:“梦泉,你怎么样?” 石梦泉没有答她,微微地侧过身子,似乎正睡得安稳。 莫非这郎中用的药奏效了么?玉旒云心道,果然了,自古有才能的人多遭人妒忌,听这些人的语气,似乎对百草门颇为敬畏,却偏偏要将这位郎中贬得一无是处。自昨夜起,他们这伙人虽然全挤在这屋子里,却有哪一个开出一张方子,抓过一副药,甚至提出一条意见的?若当真觉得旁人的做法有问题,方才竟不说出来,只会放马后炮,可不就是庸才! 玉旒云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心思沉静下来想清了原委,即冷一声:“都给我住口!” 那些叽叽呱呱的郎中们一怔。她又接着沉声道:“你们这样还像是做大夫的人么?病人还躺在这里,你们便闹得像鸭子塘——全给我滚出去!” 郎中们呆呆的,看她瓷白的脸被衣服上的血迹一衬,显得愈加阴冷,不禁打了个哆嗦,一个跟一个灰溜溜地出去了。 最后要走的是那眉心有朱砂印的。玉旒云叫住了他:“你留下。” 郎中有些斜睨了她一眼,仿佛说:方才还质问我怎么给人治病,现在又叫我做什么? 玉旒云收起冷傲是神气,道:“请问大夫高姓大名?” 郎中愣了愣,道:“不敢。草民林枢。” “林大夫。”玉旒云点了点头,似乎是自言自语,“百草门是你们这一行里名门吧?” “名气靠口碑而来的,而口碑是从病人而来的。”林枢道,“百草门到先师已传了六代,枢不愿有辱师门。” 玉旒云微微一笑:“不愿有辱师门,你就要治好——治好了他,我可奏请皇上,钦封你百草门为天下第一医馆。” 林枢并不立刻答应,垂头沉思。 玉旒云眼中飘过一丝不悦:“怎么,你没把握?” “不是。”林枢道,“在下有十分的把握,但是将军要将此事全权交托给在下负责,不得干涉在下的决定。”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倒也不算过分,所谓用人勿疑,疑人勿用——她因点点头:“好。” 林枢道:“谢将军。请将军自行休息,在下要研究脉案药方的。” 玉旒云本还想多留一会儿,也许石梦泉能醒过来,不料林枢竟下逐客令。无奈自己才答应了人家一切由他全权负责,不好出尔反尔。只得又深深地望了石梦泉一眼,既而正色对林枢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他活,你就好,他若是死了,你自求多福吧。”说完便退了出来。 丫鬟仆妇们早就候着了,服侍她换下了那身血服,她便吩咐备马出门,去探望其余的部下们。 她策马在运河的河堤上,时辰尚早,天空飘着毛毛雨,硝烟与血腥的味道早被洗得一干二净,仿佛大战从来没发生过。 那是错觉,她知道。踏进临时提供伤兵们休息的库房,恶臭和□扑面而来,这时候,哪怕是最有诗意的人,也再想不起外面那烟雨蒙蒙的□。 大青河之战,粗略的估计,阵亡士兵近一万人,也就是说,石梦泉和罗满带出去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还不算石坪城里损失的——这在她领兵以来算是最惨重的一次了。关键是,以往即便有伤亡,但是攻城掠地,无往而不胜,这次却是徒劳无功的,苦心安插的细作也许暴露了,精心设计的战略彻底失败——且楚国将来必在远平加强防卫,再要想从那里突破是不可能的了…… 负伤的士兵就躺在她的脚边,因为临时搭建的床铺不够,许多人只有一领草席,连被子都没有。医官前后忙碌,跑得脚不沾地,看到她来了,急急上前请安问好。玉旒云道:“你们且忙你们的,人手不够,有些容易的活儿,我可派步军营里的人来帮忙。” 医官连声答应,却并不敢真的就走开,直到玉旒云挥手赶他,才倒退着离去。 玉旒云看到了罗满和赵酋,这两人浑身是伤,但都不算重,还在四处走动着,跟各自的下属说话,见了玉旒云,也便来参见。玉旒云让他们免礼,他俩却同声请罪,说未能完成远平的任务,致使石梦泉受伤,理应受到惩罚——又说道刘子飞和吕异拒绝支援的事,玉旈云捏紧了拳头:这两个老家伙,以为踩低了她,就抬高了自己么?总有一天把他们也踩在脚下! “刘子飞和吕异既然有信来,为什么没有报告给我?” “这……”罗满犹豫了一下——岑远毕竟是岑广的继承人,所以石梦泉也一直保他,如果揭发出来…… 赵酋却不顾了,怒道:“还不是岑总兵做的好事!”因把岑远在远平的作为都说了一回,虽然不全是坏事,但是违抗军令就是大忌。 玉旈云的眼神越来越锋利,刺得人直打冷战。看到岑远就在一边包扎,就走了过去——仔细追究起来,那么周详的计划,第一个脱节的地方就出在岑远的身上,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不救石坪反攻远平,一切也许都会不同。如今,多少士兵牺牲,多少士兵要落下残疾,可岑远只是头上磕破了,算是这里所有人中最康健的一个——连玉旒云也在强渡栈桥的时候被流矢割伤了好几处。 “你居然还没有死?”玉旒云近乎恶毒地说道。 “托玉将军的福,卑职还留着这条贱命,以求将功赎罪,”岑远垂道,“请将军给卑职一个机会。” 玉旒云冷笑:“给你机会?你——”她想找出些更刻薄的话来,但又觉得无论什么言语都不能表达自己对此人的厌恶,便直接对罗、赵二人道:“还不给我拿下了?” 岑远本来以为玉旈云无非是像石梦泉一样训斥自己几句就算了,未料动了真格,赶紧跪下:“请玉将军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吧,我们岑家就只剩下卑职一人了呀!” “哦……”玉旒云听他如此强调自己的家世,笑得更冷,“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岑广老将军要靠你你这样一个继承人来光耀门楣,不知是你岑家的不幸,还是我大樾国的不幸——还不把他给我拿下!待押回京城,军法处治!” 这次命令得再明白不过了,罗满、赵酋一边一个上来反剪了岑远的手臂。岑远哀叫这求饶,可玉旈云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坐到一个伤兵的床边,慰问人的伤势去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一些伤兵看呆了,关怀和冷酷,似乎是她的两面,但又仿佛交织着,难以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