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柳生石凉一棺念蛛(上)
死去的人不能复生,散去的魂不能重聚,人力纵然登天,却不能改天。母亲走了,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也带走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后一点的希望。 我眼中的红色攀升,周身的黑色攀升,握着墨午刀的手一动,就要去潭那边的山上,解决这一切。 “你不能去!”身后一个人过来拉住了我,是田珌。 “松开。”我眼睛死死盯着那边山上的人。 “云姨在等你。”他道。 蓦然,我眼中的温度在复苏,慢慢回到理智,最后彻底的安静了下来,转头再看他,他垂下了眼,神情哀伤:“走吧,云姨在等你。” 潭那边的山上慢慢安静了下来,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月偏东,夜已经很深了,但这个夜注定不能平静。 我转头看千纹潭,潭依旧美得令人心碎,幽幽的潭水将一个夜空倒映得遥远,在水中仿佛又有着一个世界,荡漾中有着明净。 忽然潭面上起了一道纹,从山那边到这边,如一支利箭划破了平静的潭面,也划破了平静的空气,芈弦来了,带着她的不罢休。我站着不动,等着她过来,此时潭面上却是幽然一动,一面镜子从水下浮了上来。 圆镜立在我们之间,一瞬间气息凝滞,其在水面上散发着迷幻的光,绝非凡间之物,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母镜。 须臾之后,世界大动。 芈弦眼中一暗,毫不犹豫的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地母镜,再手中幻化出一把墨午刀,杀气盈天的锁定了我。 我亦眼中一暗,转身毫不犹豫的拉着田珌往山里去跑。 一时间,天翻地覆,后面炸开了锅。 地气被打碎,看着地母镜的人红了眼睛,疯狂的追了上来。 我前脚动,后脚后面的潭底下就开始了摇晃震动,“轰轰”之声自水底下摇晃而上,剧烈之中沉闷躁动,波及周边整个大地。 一声“哗啦”爆响,一股大水从地底下爆涌而出,如压制了很久的火山般,爆发直之际,夺走了所有的听觉,又一声扩大蔓延的“哗啦”响,水落下,向四周扩散,眨眼之间水漫遍地。 水声掩盖了所有的疯狂和叫嚣,亦将山上要追过来的人拦在了那边。 死寂之中,愈加心慌,地母镜乃是千纹潭的镇潭之物,地母镜走了,水自然也不能留,此刻大水是在跟着地母镜走。而地母镜在跟着我,芈弦在后面追上来的杀意,就算是千纹潭的水也不能阻挡。 我在跟着速度,这种速度是在地动山摇中到极致,每一步都是极速,直接放弃回击与防备,只一心往前逃命。可能他们不知道这潭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 千纹潭底连接着山下的万窟湖,一举一动,皆与万窟湖息息相连。 万窟湖,四掖山外南面的一座食人湖。湖面积广大,湖中水千年不干,湖底水眼遍布,水眼错综复杂之间,地气与气流的相冲,会不定时爆发。而一爆发就是水灾,因一丝风,因一滴雨,因一粒尘,细至极微,微到不察觉,此湖一旦落入,绝无生机可言,是为食人湖。 万窟湖的“危险”,使得周边方圆二百里不见人烟,无人在此居住,无人从此路过。也因为这座湖,四掖山外面的结界才能隐藏的那么好,一道天然的屏障,当年让逃命到这里的母亲看出了门道,再着手加以改造,就成了现如今的一把绝密利器。 四掖山与万窟湖相依相存,整个山上的水都是来自那里,此刻,芈弦拿走了地母镜,动了潭下的地气,水眼崩塌,那湖中的水倒涌,怕是要翻过来。而这地气一动,四掖山就只有一个结果:毁灭。要么被淹没,要么塌陷。 我一心一意往前逃命,全然不顾地母镜,是因为我知道这水的速度,在我很小的时候练习轻功,云姨说,论轻功,她不是我的师父,这潭里的水才是。 当时我不明白,一潭死水的速度,是什么速度?现在明白了,是逃命的速度。这个速度要达到哪种境地?一心一意。 “云姨在后山的柳树林里!”急速之中,田珌的声音一甩即过,文弱的他,心境竟然良好,丝毫没有慌乱。 我带着他直奔后山的柳树林。 我知道通往后山的这条路,因为这是唯一通往后山柳树林的路。 从练刀的千纹潭,到看书的隐睿阁,再绕过饮食起居了十五余年的亭苑,又穿过与云姨一起种下的月季花丛,来到了自小我们二人就在一起,为了阻拦刁难对方而设下的“野路”。 这一条路布满红色的月季,从外面看,只有几条小径,但是一旦进去,风云突变,成为四掖山最强大的幻阵。 我与田珌进了这月季花阵,身后的水声一路跟着,淹没了我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最后这月季花阵也不能幸免,但就看能挡几时。 长长的,复杂而又简单的路,我们来到了后山的柳树林前。 柳树林在望,此时后面的水声已经消失,我停下心中一片平静,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就这样毁了,这是我最后的避难所。由此看来,当时母亲和云姨来到这里,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才有了“野路”这一个游戏。 而魂归故里,此刻我也明白了,纵然我在这里长大,这里有着我全部的记忆,但四掖山只是我们的落脚点,终点不在这里,我们不能永远在这里停留。 脚下的深色更重,我又看着前面的柳树林,夜色笼罩下,那里一片安静,不见白天里的明媚,安静之中,就像一道厚厚的帘子。 柳树林蔓延一里,那是从我出生之时起,由一棵柳树繁衍成一片的。 夜风习习,吹得整个柳树林摇晃,厚重松了松,这里一如以往夜晚繁星满天之时,云姨带我来这里散步。 我信步进去,田珌在后面欲言又止,最后也跟了上来。 “呼呼…”柳树林中风在耳边响着,风声沉入林中,变得无边无际,莫名让人宁神平心。以前我曾问过云姨,为什么要在这里种柳树,云姨说,因为它们生命力旺盛,只要有水就能活。但我觉得,这里的柳树,是为了送别,一年前送别我,一年后,送别四掖山。 行至柳树林深处,视线渐渐清楚,一棵柳树下有两个身影,墨色的衣衫是云姨,她在靠树而坐着,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陪同,却是身影似曾相识,是须臾巷里的蜀景霈舅舅。 这样的场景太奢侈了,以至于一生也只有这一次。我就知道四掖山遭受不住芈弦他们的狼虎之势,被毁也不至于这种程度,在四掖山外须臾巷里的景霈舅舅,他就是在守着四掖山。 我在一棵树后没有出声,云姨靠在树上闭着眼,一张脸苍白,却是开口道:“猴丫头,还不过来,要躲到什么时候?” 我沉默片刻,过去了,她睁开眼睛看我,虽然没有精神,但一如既往的嫌弃:“不拆穿你就算了,自己还没有自知之明,你的隐形术还要再练。” 我笑,蹲了下来安宁看她不说话。 她看向旁边道:“这是你母亲的胞兄,景霈舅舅。” “舅舅。”我转头笑道。 舅舅点了点头,眼中是慈爱。 “你们认识?”她有些意外。 我半是埋怨,半是嗔怪道:“是啊,你家的小猴子翻天覆地,到哪儿都不安生,一下山就差点跟舅舅打了起来。” 她“嗤”的一下笑了出来,又点了点我的额头:“你呀,永远让人不放心,冒冒失失的。” 我笑了笑也不反驳,又想起什么对她道:“对了,我知道了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她狐疑的看着我。 “就是十八年前的那个秘密……”我好整以暇,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舅舅。 舅舅也是疑惑,最后又笑了起来,她看着我俩,自己思量了一会,蓦然脸一红,又皱眉骂道:“你这个坏丫头!” 我歪着头笑:“怎么?你也会害羞?” 她不说话,最后脸上一片忧愁,化为一声叹,我又道:“你先别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这是来给我舅舅讨公道的,怎么的你也得给我舅舅一个交待,是去是留,是等待还是放手,他老大不小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了结了吧?” 她心事一片,沉默不语,舅舅也是一片安静,无欲无求。 我笑等着,最后她道:“我放不下你?” 我轻笑出声:“你放不下我?你先看看你自己吧,把自己的事理清楚,再谈其他。” 她抬头看我,眉头沉重:“桑儿……” 我拦住了她的话头:“你放心,如今这个世界,只要没有第二个我,就算我想死,也死不了。” “你…找到了?”她起身撑着问,目光烁烁。 “嗯。”我点头,提起袖子把胳膊和手给她看。 她捧着看,一双手颤抖,待看清,蓦然手松了靠了回去,闭上眼睛呼吸困难,突然一口血从嘴中溢出。我抬手为她输送内力,她按住了我的手,制止道:“没用的,桑儿。” 我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她感觉到了,睁开眼睛,慢慢拉下我的手平静的道:“如此,我放心了,只是…” “云姨你想说什么?”我仔细看着她道。 “只是桑儿的未来……”她无神的眼中有着忧伤。 我笑道:“我会幸福的。” 她看向了旁边的田珌,田珌往前一步:“云姨。” 她道:“接下来,云姨能把桑儿拜托给田公子吗?” “云姨轻放心,珌一定倾其所有!”田珌严肃道。 “嗯。”她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又缓了缓,半晌,道,“你们回避一会吧,我有话要和你舅舅说。” 我皱眉不动,舅舅仍旧沉默。 “走吧。”田珌拉我。 片刻后,我起身往远处走去,背后传来对话。 云姨睁开眼睛道:“对不起。” 舅舅摇摇头,没有说话。 云姨笑了,也沉默。 蓦然我心中一空,停了下来,却是久久不敢回头看,最后等我回头看,云姨已经闭上了眼,脸上是安详。脚如千斤重,我想过去,最后没有走一步,慢慢垂下了头无力。 “舅舅…”许久,我唤道。 “嗯。”他应着。 “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没有说话,却是笑了。 我又明白了,再淡淡道:“舅舅,你陪着云姨吧,桑儿长大了。” “桑儿乖……”他道,而后,没有了声音。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过去,两个人都闭着眼睛,但是云姨的手却是紧紧的握住了舅舅的手,在他们手里面,是云姨贴身藏了十七年的玉佩,而舅舅的身前满是血迹,脸色苍白,却毫无痛苦。 霎时,我有一种孑然一身的孤独,我可以让舅舅留下,但是我不能,他们因为我分开了十七年,以前的距离是不见面,现在的距离是阴阳两隔,那样太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