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姗姗来迟的郡尉（二）

    赵朔引着诸位大人走向东门外，依靠在东门处城墙之上的汉人士卒见到一袭绯红官袍的郡尉大人前来，纷纷行稽首军礼。稽首军礼是大汉下级对上级行的军礼：需屈膝跪地，左手按住右手，支撑在地上，然后将头叩一下地，最后才能起身。

    李由急忙顿住身形，停下脚步，转过身子，面向血染战袍的士卒们受了这稽首军礼。待士卒们站起来之后，李由朝他们拱手回礼。士卒们情难自抑，面露激动之色。上谷郡的郡尉大人可是秩比两千石，银印青绶的大官，竟朝他们一群无名小卒回礼了。这事情绝对值得在袍泽之间吹嘘一番。

    赵朔领着众人穿过“血rou胡同”，来到东门外，被缚住手脚的赫连行赫然躺在在护城河的索桥之上，桥上的冰雪融水渗入到他的皮裘里，让他的肌肤感触到了刺骨的寒冷，但是和胸前那一箭相比，寒冷真算不了什么。

    张斌那一箭洞穿了他的肺叶，现在每呼一口气、每吸一口气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呼吸一次，喉咙里、口里都会冒出从心肺之间带出来的血液。

    他时不时地咳嗽着，鲜红的血液和着唾沫一起径直从他嘴角流淌出来。现在的他真希望一死了之，如果手边有一把弯刀，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它抹了自己的脖子。

    但是，有时候死也是一种奢望。

    赫连行感觉有人将他拉扯了起来，剧烈的摇晃加速了他咳嗽的频率，似乎要将胸腹间的血液全部咳出来。

    赫连行勉强抬起自己的头颅，用力睁开双眼盯着来人：为首一人，绯红的官袍比地上的鲜血还要红艳。赫连行在汉地也呆了一段时间，自然知晓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

    “汉人的狗官.”这句话从他头脑里一闪而过，嘴里塞满的血浆让他说不出话来。“非不愿也，实不能也”。赫连行朝李由啐了一口，分不清吐的是唾沫还是血液。

    赵朔见他对李由如此不敬，扯着他的辫子喝到：“鞑子，若想死个痛快，就放规矩点…若不然，某将你千刀万剐…”

    李由毫不在意地说道：“遭他娘的，赵朔，何必为难一个将死之人，你放手松开他，让本官好生询问他。”

    赵朔遵令，立在一旁，李由上前一步，然后蹲在地上，双眼仔细端详了一番这北突斯人：高鼻深目，宽额辫发。乍眼看去，似乎和往常见过的突斯商贩、南人没甚区别，但仔细盯着这垂死之人的双眼可以发现他不一样，他眼里的桀骜不驯是从南突斯人或者突斯商贩眼睛里看不到的。

    南人和突斯商贩的眼里有谦卑，有恭顺，有欲望……。唯独没有这股不服输的野劲儿。李由喜欢这位北突斯人所散发出来的久违的突斯人的气味。这气味勾起了他二十年前美好的回忆，那一段铁马金戈、壮怀激烈的边戎生活。

    现在，离开边塞十余年，龟缩在这上谷城中，却总感觉自己是活在虚幻之中的梦境里：二十多年前的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竟会和原来的生死仇敌突斯人，比如说那位狡猾的俏塞北的二掌柜呼延长像好兄弟一般把酒言欢，畅所欲言，享受乐子。有一次酒酣面热的时候，借着酒意，李由赫然拔出腰间环首刀，在众人的诧异惊恐眼神中，他将刀横架在呼延长的项间，森然问道：“某刀利否？”呼延长起初也被吓懵了，但瞬间一脸馅媚地说道：“能以脖颈为郡尉大人试刀，贱民荣幸之至。”李由大笑，将环首刀掷于地上。这些绵羊一般的突斯商人早已不是他二十年前熟悉的凶残好斗、勇猛彪悍的突斯人。杀之何用。

    但是，今天在这冰天雪地里，李由见到了他所熟悉的突斯人，不是需要虚与委蛇的突斯商贩,而是可以用手中刀堂堂正正杀掉的突斯人。

    李由不顾赫连行身上的血污，双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说道：“你已命不久矣，与其这般痛苦地活着,还不如痛快地死去.你若

    老老实实回答本官问题,本官就给你一个痛快,如若不然,懂得什么叫凌迟之刑吗若搪塞敷衍本官,某会让上谷城最好的刽子手,将你身上肌肤一寸一寸割下来……”

    李由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那丝绢残片,说道:“仔细听好本官问题，你欲吞下的丝绢上面画的是什么？”

    赫连行似乎没有注意倾听李由的恐吓之词,兀自用那血红的双眼盯着惨白的天空，用突斯语说道：“长生…天,长生天,带我…我…回家。”

    李由虽在边塞之地呆了十余年,但对突斯语却不甚了解,只听的懂前半句的“长生天”,后半句却不知所云。

    李由骂道：“遭他娘的，连通用语-汉语都不会，真他娘的文盲。有谁懂突斯语？”

    张斌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拱手作揖道：“郡尉大人，学生自幼生长于大漠，知晓突斯语。”

    李由点头道：“好，你将本官刚才所说再重复一遍。”张斌依言而行。

    赫连行或许意识模糊，重复的还是那一句：“长生天带我回家。”突然，他胸腹之间呼哧之声大作，随后口里涌出大量暗红色的血液，喷在了地面冰雪之上，甚至还飞溅到了李由的绯红官袍上。赫连行眼看是不行了。

    张斌看他这般惨样，不忍再看下去，拱手朝李由说道：“郡尉大人，他刚才所言只为求个速死。”

    铁越也在一旁说道：“李大人，依卑职多年经验，此人心肺受损，嘴中噙血，话都说不囫囵。已没有质问的必要了，不如找来刽子手……”

    李由打断铁越的话说道：“罢了，本官刚才只是玩笑话，赵朔，你送他一程吧。”

    赵朔顺手从地上捡起死去士卒手中拿起一把环首刀，环首刀上面，经历过刚才的一番打斗，刀锋上面全是缺口参差不齐，已是钝得不能再钝了。

    张斌见到那把钝刀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朝李由拱手作揖，说道：“郡尉大人，学生愿替赵朔大人行刑。”铁越闻言一脸惊愕之色，这还是他熟悉的斌伢子吗。

    李由则颇有趣味地看着他，说道：“笑谈渴饮突斯血，好，好。本官就满足你这个心愿。”

    张斌抽出银光闪闪、锋利无比的突斯弯刀，架在赫连行的脖子下，脖子上冰凉寒意对于赫连行来说似乎是长生天的恩赐。他阖上双眼，静待死神的来临。

    张斌在赫连行耳边用突斯语轻声低语道：“一路走好。”然后，手上用力一拉……

    李由望着赫连行的尸体，对铁越说道：“将他尸首带回衙门，吩咐仵作将他肚里的丝绢残片取出来。”铁越躬身应了下来。

    大事已了，李由很是喜欢身边这位英武果敢的少年郎。遂问道：“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张斌答道：“郡尉大人，学生张斌，长弓在手的张，文武双全的斌，。”

    李由大笑道：“琅琅上口…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