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六界都道东陆云海烟霞,南域皎月星河,西天佛语妙华境,北海沧寒霜露池乃是天下四大奇景,绝妙。然,在我看来,都不如紫微帝君住的这九重天合我心意。 这第九重天清明如水,“晶莹剔透”四字恐是不足以道明。 而紫微帝君也不愧是天界最有品味的神仙,宅子修得极其低调奢华有内涵,乍眼望去,这镶着“紫微府”三个大字的牌匾与那些有头有脸的神君们所住的居所并无二致,然,踏入府门的那一刻,纵是天帝,恐也要稍在心中为之折服一二,仅是院内那一池千年重叶莲,即便踏破六界,也再寻不着第二处了。 这千年重叶莲,六界中除了紫微养的这一池,也就仅存两株。叶似碧玺,花如白玉,夜间竟能将九重天照得通透。 我也有幸见过另外那两株重叶莲的模样。 一株长在天帝后花园内。当年天帝厚着脸皮向紫微帝君讨要了六株重叶莲,不料移栽之后一夜间便枯萎了五株,天帝又悲又怒又气又急,遂派了二十个仙童不分昼夜地悉心照拂那仅存的一株,虽是气息奄奄,却好歹一息尚存坚强地活了下来。 另一株则生在胜业净土,与北方不空成就佛祖坐下那一池粉嫩的千瓣莲日夜争辉,形状略有些扭曲,却也尚存一口灵气,侥幸成为稀有之物,供天界各路神仙路过时驻足品论一番。 思及此处,叹惋那两株重叶莲命途多舛之余,我不得又由衷地在心里敬佩了紫微帝君三遍,能将这一池娇惯之物养成此般傲放之姿,不知该耗费多少神力? 而他院中常年维持着四大奇景的幻像,又不知需要耗费多少修为? 啧啧啧,帝君果然是我辈楷模。 而我,如今是闲得不能更闲,算是仙界的无业游民,得以每日住在帝君府上,吃些令人心平气爽的帝休果,听听那些无趣的六界八卦。譬如下界一花妖在离忧谷内躲避万年有余,出谷遭了几道天雷后没能飞升成仙,却是被劈得灵台清明,记起了自己前世原为天界的上古花神,遂复位;又譬如上古乐神太子长琴他时抛妻弃子,如今风水轮流转,他与天帝小女末娥公主的婚礼也被他前妻搅黄了;再譬如,当年遭到乐神抛弃的那个弃妇竟然就是被误认为妖的那位上古花神,如今带着儿子投奔挚友——紫微帝君去了。 诸如此类,听起来索然无味,纵然都同我有关。 没错,我便是他们口中所言的弃妇,曾被误认为妖的上古花神,离忧。 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神,且是上古大神,我是失败的。 当年我还在盘古父神膝下玩泥巴时,父神便笑道我是个没出息的,不愿我日后白白遭劫而英年早逝,遂为我造了个避劫的去处,以我的名字命名为离忧谷。 父神羽化之后,我倒也算是乖巧,除了在轩崀山同第七代天帝打了一架之外,便在谷内闭门修炼了十三万年,无趣得紧方才出谷去寻些乐子。却是我运道不佳,一出谷便遭了我那十几万年累下来的劫难,糟天雷劈了不说,还遇上了在六界兴风作浪的四凶之影。想我如此这般英姿飒爽的上古女神,承父神一脉神力,固然要大义在前舍己卫道,护六界安生。于是,我倾尽毕生之力将四凶之影封印,将散的魂灵被一位神君护送回谷中。偏然我又命大,多亏此位神君以浑厚神力保我元神不散,我终得以又在谷内扎根破土重生。 这一重生,我不但失了前面那所有的记忆不说,还因身上沾染着四凶之影的戾气而被误认为妖。在离忧谷浑浑噩噩地又过了万多年,不曾想过出谷历劫飞升,也不求名列仙谱光宗耀祖,只愿交一两个朋友,不要孤独一生便可。哪成想,他醉酒之后会从天而降,坠入谷内,而他这一摔也摔得忒准了些,砸在我谷内的真身之上,神气灼伤了我半片面容。 太子长琴伤了我,而我救了他。 一来二去,我在照顾了他半年后,终是没能抵住他美色的诱惑,是以,贪图美色的我在他苏醒后千方百计地将他留在了身边。 我这辈子就这样毁在了我没有种过瓜这件事情上。 纵然听过强扭的瓜不甜这句话,却着实因没有种过瓜而不以为然,如今再想起来还是令人懊恼不已。 再者,我若是早知道他还有个老相好在天界等着他,纵然他美成了这重叶莲,我也不会将他留在身边,别人的东西,我一向是不觊觎的。 父神教导过我,作为一个上古大神,是要有些品格的。不能偷鸡摸狗,也不要贪占便宜,更不能肆意动用神力强取豪夺。只可惜,彼时我全然以为自己只是个花妖,并不记得父神的谆谆教诲,只当是厚着脸皮乞求他留在我身边而已。如今,他抛妻弃子来同天帝结亲,我虽已复位,又能如何? 如我这般英姿飒爽的上古女神,位高,年岁颇大,本就有些难嫁的意味,又需时刻谨遵父神教诲,不能动用神力、身份和地位行强娶强嫁此番不耻之事。 太子长琴与我,早该陌路。 思来想去,我只剩休夫一条路可选。 我休了他,一来保住我上神的颜面,二来成全他同末娥的好事,想想还是很人性化的。 只是我又没能料到,我复位休夫那日,正是他们大婚之时。 当时出了谷的我拖着受了八十一道天雷的残躯,虽有些狼狈却神识清明,品阶从妖一跃为神,也不再有兴师问罪的心情,只想着就此休夫成全他二人,却不想他们在银河观星阁摆满了这刺眼的酒席。 望了望大殿高坐着的第十代天帝,又看了看那位身穿喜袍的粉嫩公主,我寻思着太子长琴这老牛啃嫩草怎么就能啃得如此心安理得,亏他也称得上是上古后裔? 我在他们的酒宴上休夫,虽说有些难堪,但也合情合理不是? 却又没想到平添了天界这许多八卦。 什么情根深种、为情所伤,什么相思成疾、念念不忘,什么由爱生嗔、由爱生恨……太子长琴呵,我只是觉得,既不两惜,何不两离? 然而,他们的婚没结成,我休夫也未能遂意,都被天帝一句“误会”而暂且搁置了。 事后太上老君对我低声道:“天帝面薄,你此番休夫之举,确实是打了天帝的耳光,非让他承认他女儿是小三不是?” 我想想,却也有些道理。 然,这未必不是事实啊,虽说末娥与太子长琴之间有情,可我才是太子长琴头一个明媒正娶的。 思来想去,我还是回了一趟离忧谷,即便我扯不清这乱如麻的烂桃花,却也该继续过我自己的日子,我同太子长琴尚育有一子名为琼玉,此时也在谷内嗷嗷待哺。 琼玉出生时渡去了我身上四凶之影的戾气,身子极差,亏了太子长琴去向圆通大士求来能生净水的柳条,每日以柳条拂三次净水,解琼玉身上戾气灼烧之痛。 彼时我生琼玉时,只当他是半神半妖,才会受此磨难,如今才知道,他承这戾气之苦,是为六界受难。 为母心中之痛,无以复加。 我抱着琼玉来寻紫微帝君,只因他博学多识,当知道如何解去琼玉身上戾气。 可我在紫微帝君这逗留了多日,他只以神力暂时压住琼玉体内戾气,对消去戾气之法却是一言不发。 紫微帝君待我如亲人一般,我知道若不是消除戾气的法子确实为难,他是不会这般难以开口的。 偏然此时,末娥公主前来传达他的意思,说我同他不过是世俗因缘,不是男女姻缘,出了凡尘俗世就该各自放下,莫要纠缠。 我讪讪地笑了笑:“长琴倒是顿悟得有些晚了,倘若我真是那凡尘俗世里的一子,便圆了他世俗因缘一说,可我偏偏不是,我也是一方上神,神与神之间,怕是不止因缘两字可以打发的。” 末娥公主十分为难,一抽一噎地便说她愿意退一步与我共嫁一夫,以保全天家颜面。 我只觉自己愚钝得厉害,什么时候天家的人竟会认为共嫁一夫是可喜可贺之事,要以此来保全自家颜面?不得一人相守白头也便算了,还非要给自己眼中插根刺,真是可笑至极。 她说得也甚是好听,说她愿意退一步,难道是我逼着她退一步的,是我欺压了她?我是不是该感谢她这话给了我几分薄面,抬高了我的身份不说,还为我塑造了一个胡搅蛮缠、得饶人处不饶人的光辉形象? 我即刻丢了一颗帝休果入口,轻托下巴,平心静气地对她说道:“当年我还是妖的时候,虽然如井底之蛙般目光短浅,却也听闻过凡界有种鱼名为比目,忠贞不渝,‘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后来又听闻‘凤凰双栖鱼比目’,我便以为凤凰一族也是如此。然,今日末娥公主你这一席话却教我昏了头,是这比目鱼并非我所想的那般忠贞,还是你同我共侍一夫也算得上是忠贞?” 如今的天家乃是洪荒时代留下的最后一脉凤凰,末娥公主是天帝最为疼爱的幺女,是只金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