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春日琴飒飒（2）
春日的下午，阳光温舒如昔梦中一杯红茶，如情人栩栩莞眉。映弦跟随司徒素抱琴走进楚沙白所在院落。庭院布置清简，但打扫得极干净，石桌石凳闲闲落定，台阶廊栏片尘不染，连空气都宛在松风兰水中滤过，携灵芬逐面而来。四围槐青竞古，草碧争晖，几株盆栽白玉兰停放在东南墙角，矜持地将花事坦露。好一处雅静幽洁的所在。 进得中堂，映弦发觉格局和有无堂类似，但家具摆设不尽相同，匾额题为“逸馨堂”，对联写的是：幽谷无情，巧垂碧蛇伏冷月；旧篱有意，长绽金翡慰寒霜。堂西搭起十二扇“岁寒三友”绢素围屏，琴师楚沙白正坐在屏风后，面容身体俱被挡住，只隐约露出轮廓。一侧还有琴童侍立，博山炉里焚上了甘辛芳冽的苏合香。映弦随司徒素坐到了屏风对面的鸡翅木玫瑰椅上，忿忿然想：这乐师搞得这么神秘，还不准别人偷窥他。也不知是丑是美、多大年纪了。 司徒素示意映弦稍安勿躁，对着屏风说道：“楚公子，映弦想要跟你学琴。她功底尚可，你考考她吧。”映弦不住忖度：公主叫他楚公子，那想必年纪该不会很大。公主对他倒是很客气……不知此人究竟什么来历？ 楚沙白闻言轻拨琴弦，发出“铛铛”两声。映弦吃了一惊：这是在答公主的话么？他竟敢如此无礼？只听一旁的琴童说道：“映弦姑娘，楚公子希望你先随便弹首什么曲子，看看你的琴艺如何。” 映弦有备而来倒也不惧，当下横琴曲臂，心神合一，弹了首唐代皮日休、陆龟蒙所作的《醉渔唱晚》。反撮与滑音的不断运用，流淌逸丽飒爽之意，俨然一副笑傲红尘的不羁醉态。一曲奏毕，琴童倾身埋头，似与楚沙白耳语，少顷又抬头说道：“恭喜姑娘，你的琴艺已被公子认可。不过，姑娘有没有听过什么关于七弦琴的逸闻趣事呢？” 映弦暗自松了口气，转眸道：“自神农氏造琴以来，七弦琴便一直是天下乐器之冠。而其中的四大名琴更是名垂青史，不能不提。” 见琴童并未回应，映弦接着道：“四大名琴，便是春秋时期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西汉司马相如的‘绿绮’以及东汉蔡邕的‘焦尾琴’。” “那姑娘对这些名琴背后的典故可听过一二？” “这‘号钟’相传曾为俞伯牙所弹奏，后来传到齐桓公手中。你别看齐桓公死得那么窝囊，实际上可是个精通音律的风雅人士。宫里收藏了许多名琴。想来‘号钟’该是他最宝贵的一把了。他曾经让部下敲着牛角唱歌，自己则弹奏‘号钟’，结果琴声与歌声都悲凉凄切，两旁的侍从一个个都感动得泪流满面。至于这名字‘号钟’，是说它声音激越，犹如钟声、号角一般。” 琴童开口道：“这‘号钟’之名倒也有另一说。齐桓公曾经救了一个舍命护琴的小男孩，带回宫中，找人教他弹琴，并给他取名为‘号钟’。后来桓公伐鲁，号钟曾奏琴与牛角相和，其旋律悲壮激昂，军心大振，最终取得大胜。所以后人为纪念琴师号钟，便把他的琴也称之为‘号钟’。” 映弦“哦”了一声，道：“这个我倒是不知。先秦之事，时代久远，不免有各种版本和说法。” “姑娘继续吧”。 “再说‘绕梁’。‘绕梁’一词本是说春秋早期的韩国歌手韩娥曾在雍门卖唱求食，歌声凄婉。在她离去后，仍缠绕回荡在屋梁之间，三日不绝。琴以‘绕梁’为名，足见其音色美妙。这把琴是一个叫做华元的人献给楚庄王的礼物。楚庄王如获至宝，连续七天不上朝，每天弹琴作乐。后来……他的王妃樊姬以纣王沉沦靡靡之音作比规劝他，楚庄王如梦初醒。为了自己不受琴声诱惑，楚庄王便命人将琴砸碎了。” 琴童点头道：“有人评论说庄王自己缺乏定力，却怪罪于琴，殊为不智。不过，我倒能理解。” 映弦又道：“至于“绿绮”嘛，司马相如正是以此琴弹奏一曲‘凤求凰’，挑动卓文君，两人深夜私奔。此类故事向来为大众喜闻乐见，我便不多饶舌了。哦，最后是‘焦尾琴’。说是蔡邕在吴县，听到炊火中有异声，于是从烈火中救出一段梧桐木头，用它制成七弦琴，音韵清美无比。因为琴尾尚有烧焦的痕迹，所以取名为‘焦尾’。“ 琴童道：“‘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对对。小师傅你背得可一字不差。” 琴童道：“姑娘对这四大名琴的故事如此熟稔，倒也难得。不过……咱们弹琴之人，又有谁不知道这几个典故呢？” 映弦吐了吐舌头，道：“我也知这四大名琴的故事，楚乐师早就熟知。这不过是开胃小菜。至于伯牙绝弦、广陵绝响什么的，想必大家更是听腻了。我今天真正想讲的，是欧阳修曾在《论琴帖》中提到自己的三把琴的故事。” “哦，姑娘请。” 映弦清清嗓子道：“话说欧阳修因为在范仲淹被贬时替他说好话而得罪了司谏高若讷，被贬为夷陵令。临走时秘书监刘几送给他一把很普通的七弦琴。在夷陵任官时，欧阳修便常常弹奏这把琴，对着青山绿水自娱自乐喽。后来欧阳修被调到京城担任集贤院校理，得到了仁宗皇帝的信任。他的学生张粤到外地做官时又送给他一把琴作为纪念。这琴可比刘几送的精美多了。但想不到某天月夜，欧阳修想要抚琴抒怀，便拿出张粤给他的琴，可是弹来弹去都弹不出像样的曲子，令他很有吐槽的欲望。” 琴童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映弦正色道：“这样的经历，想必大家都有过。心情烦躁的时候，别说奏什么曲子了，那琴声本身也会变得刺耳。或者你要是不常弹它，它就不愿跟你亲近……言归正传。到了欧阳修成为了龙图阁直学士，又自己买了一把‘雷琴’。相传是唐代制琴高手雷会所造，欧阳修当然视为稀世珍宝了。后来苏东坡送给他梅尧臣的遗物弓衣作为礼物，欧阳修又把弓衣裁成了一件琴囊。” 司徒素微微点头，道：“结果这雷琴就成为了摆设品，再也没动过了。” “嗯，公主说的没错。我想问问，这三把琴当中，你们猜欧阳修最珍爱哪一把？” 琴童答道：“想是第一把。” 映弦道：“是了。欧阳修自己写道，在夷陵任官，没什么俗务累人，所以尽管琴不是什么好琴，但足以安抚心情。后来当了大官，每天被声利所扰，琴虽然贵重，可内心纷杂毫无琴趣可谈。‘乃知在人不在器也。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 故事讲完，映弦扬脸等待楚沙白评判，却久久不见动静。等了好一会儿，楚沙白才又拨了拨琴弦，发出“铛”的一声。映弦不由作恼，暗怨这人好生傲慢，却听那琴童道：“姑娘今天讲的所有故事，楚公子都甚为喜欢。便弹一首他自己写的曲子为报。请姑娘好生揣摩。” 琴声乍起，映弦屏息静听。 第一颗音符是二月初融的玲珑雪晶，羽化成烟之际开启了一段慢板。婉妙的旋律中，轻云出罅，桃花乱崩，一股溢香蕴暖的春气从琴弦间吹出，洇过屏风飘至映弦的心湖，吹皱环环涟漪，一圈未尽，一圈又生。晃悠的颤音犹如涟漪的波纹，扩散中愈发轻细，却又存留一弦幽蓝音痕，勒得映弦心口痒酥酥的，坐立不安，恨不得伸手入怀去挠去抓。过弦声古而不苍，滑音微而不腻，拂弦更仿似掀起一岗竹风，吹得人心旷神怡。 竹风尽，羽调转为角调，涓涓细流，曼长不绝，却莫名添了几分凄怆。这凄怆决非以大张旗鼓的哭泣来呈现，而是欲说还休地压抑、压抑着，用一层保护膜将内心和外界刻不容缓地隔绝起来，却又有意无意从缝隙中放出一烟悲息，引得闻琴者爬山涉水、探赜索隐。 不料，这悲哀的源头没有寻见，曲调陡然转高，铿锵森然，好似铁铃划长空，金珠走玉盘。是愤怒吗是失望吗是痛悔吗？孤鸿在磅礴的大海上空盘旋，怀着深刻的矛盾与矛盾的深刻，环视苍穹，寻觅着等待着，它寻觅着等待着，却迟迟不见同伴到来。终于飞累了，它，低首在海面凝视自己孤寂的影子，忽然一个浪头打过，鸿影顿时淹没在大海的狂波中。 快板持续了好久，才又转为慢板，曲子也进入尾声。琴声渐缓渐轻，风流云散，花飞叶落，流水汩汩远去。随着最后一个泛音的登场，万物结束了狂欢，帷幕寂然拉下，漫天空旷无影，一地凄凉有声。 逸馨堂寂若子夜。映弦痴望屏风，恨不得穿透帷帐将那弹琴者看个一清二楚。转视司徒素，她静如秋湖的双眸也隐约有光影跃动，想来也是心旌摇荡。映弦霍然起身，恭敬地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琴童说道:“待会儿楚公子会把琴谱授与你。姑娘回去练熟了，三日之后再来这里试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