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未解红颜事(1)
清明后的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晴暖宜人。过得五六天光景,映弦的病也全好了。这一日风轻云净,映弦在云隐苑散步,瞅见一株疤痕斑驳的香樟树,霎时想起映雪对自己的嘱托:“……你便将信藏入洞中。可别叫人看到了。然后隔个七八天就去看一次。一个月内如果在洞里找到了任何东西,就想法进宫来给我。”一拍脑袋,自己早把这茬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于是回屋换了便衣,叫了马车出府,直奔栖秀山。眼前岱堆翠螺,岩笼青纱,道道曲涧流冲苔壁,红花紫蕊四开,瑶草芊芊,香气飘满春山。映弦顾不得欣赏,径直到了灵云观,果然在三清殿后的槐树洞里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什。取出一看,却是一只四四方方、比手掌略大的木匣子。 映弦就地将匣子打开,顿时大惊失色:一只青白的断掌躺于匣中,从掌根处凝固的血迹看,竟像是被人活生生砍下来的。断掌颇大,该是个男人的右掌,手背上还有一个紫红色的半月形胎记,妖娆而狰狞。断掌下却压着一张纸条。映弦将那殷红斑斑的纸条展开,见信上只八个字,写得甚是粗犷潦草:“货已送到,十日为期。”联想起映雪密信的内容,心念一动:难道……jiejie又是找杀手去杀人?这手掌便是成功的证明?一缕山风过身,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回到公主府,缩屋里忐忑不安,只觉窗外明丽的春光似乎也暗藏了一丝阴沉的气息。 第二天午膳后,映弦趁着司徒素外出,赶紧收拾东西出府。未正二刻抵达广运门,向侍卫出示了金牌,从容进得宫里。宫内景致跟宫外又不大同,自有一番锦绣富丽的气象。重檐顶上琉璃瓦如金波涌聚,赤色宫墙绵延不尽,到处花木欣荣。翠叶重重像是堆楼砌塔,各色花朵嵌于碧枝上,光彩摇动,香气浮萦,忙坏了狂蜂乱蝶。一路沐着春光分花拂柳,辗转到达大公主的景阳斋。跟太监小李子通报了一声。一会儿,映雪穿着一身栀子色如意云纹细锦衫并百蝶金边罗裙,如一朵夭云飞出,容色绝丽,笑意悉堆眼角:“有消息了?快进来。” 映雪的闺房雅致如昔。丫鬟晚云进来奉上茶水,映弦喝了几口茶,喘息稍定,便将木匣交出。映雪即刻打开,盯着那断掌好一会儿,喃喃道:“不错,是他。还真是快。”映弦瞥见她眉眸中游动的喜意,小心问道:“他是谁?” 映雪冷笑道:“一个恶人罢了。” “……jiejie,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又找了杀手杀人么?” 映雪也知无须瞒下去,叹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怎么个不得已而为之?” “这断掌的主人,来头可不小。整日在西鉴城内胡作非为,欺压良民,可害了不少人。” “哦……这种人固然死不足惜。可是……非得jiejie你出手才能治他吗?难道郁国就没有王法了?” “如果王法能治这种人,我又何必管这么多?” “怎么?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个大官吗?” “哈哈,他不是什么大官。不过大官是他的亲爹。” “……” 映雪嘴角衔着一缕讥讽的笑意,悠悠道:“这个老爹前段时间在朝廷上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像是要向谁表明心迹,呵呵,真是愚蠢之至。”映弦仍是十分迷惑。倒也不急着问,先把事情好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若有所悟,便试探地问道:“是不是向韩公公或者……宸妃娘娘表明心迹?”映雪眸中寒光一闪,倏尔又恢复了平静,道:“meimei,有些事你我知道便好,千万不可到处张扬。” 你不是还找人去杀人吗?这难道还不够张扬?映弦暗自嘀咕。映雪像是猜中了映弦的心思,又道:“其实我并没有找那人杀死他。只是让他在身上留下一点纪念而已。” 映弦盯着那断掌上的印记,忽道:“我明白了。你确定一个目标,让那个杀手把他身上特征最明显的部分砍下来给你,是么?”映雪表情复杂地望着映弦,似乎要掩藏什么,却又带着点欣赏的意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映弦忍不住又问:“可我还是不明白,做这些事的意义是什么?” 听到这话,映雪的俏脸上顷刻挂了一丝不屑,道:“一来为民除害,二来算是个警告,三来……也是削弱对方的力量。” “哪个对方?韩公公?宸妃娘娘?还是……二公主?”映弦兀自追问,内心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映雪并不回答,僵持了片刻,目光忽朝映弦左腕一射,绽笑道:“这个镯子你还喜欢?”映弦一愣,低头看了看腕间一泓翡翠,嗫嚅道:“这……谢谢jiejie。二公主已跟我说了,是你托她转交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呵呵,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送不起。是大公主赏你的。” “公主赏我的?无功不受禄,这我可担当不起。”映弦说着便要脱下镯子。 映雪急忙挡住,道:“可别这儿那儿的了。都是自己人,干嘛讲这些客气?你要是退了回来,我在公主面前可不好说话。”映弦无奈地道:“那……好吧。我收下好了。不过,我得当面谢谢大公主才是。对了,她不在景阳斋吗?”映雪叹道:“唉,最近皇上生了病。公主刚刚才去看望他。也不知何时能回。你要是没事,就在我这里多呆一会儿也行。” 说罢唤了晚云,端上几色鲜果、蜜饯,分别是香橼、花木瓜、砌香葡萄、雕花梅球和紫苏奈香。映弦连连摆手,道:“吃不了这么多,可别浪费了。”映雪笑道:“这都是宫里采购的,不少还是国外新鲜运来的呢。不吃也是放坏。你就放心地吃吧。” 映弦便用牙签挑起一颗砌香葡萄尝了尝,味道是咸甜之中带一丝果酸,口感甚丰富。乃问道:“jiejie,我只是担心,你雇人行凶,如果事情败露怎么办?” “别担心。我们可是在暗。那杀手只是从树洞里取信,完事之后便取回剩下的报酬,根本不知道是谁雇的他。就算闹出什么大事,呵呵,又怎么会怀疑到你我头上?只要你小心行事就行。话说回来,还得谢谢上次那个杀陆长庆的杀手的提醒,现在我用的纸可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了。” 映弦随之记起那个“吴明”,心想:也不知这人去了哪里。恐怕当真是无名而退了。 映雪蓦然拉起映弦的双手,柔声道:“上次你说你失忆了,现在恢复得怎么样?有没有记起什么东西?”映弦摇头道:“没有。二公主怕我每天喝那什么‘合魂丹’伤了身体,所以叫我停了药。不过,虽然还是什么都记不得,但好歹过了这么多天,该学的也都差不多学会了。目前为止也没什么大碍。jiejie你不必太担心。” 映雪用莹白如玉的手掌轻抚映弦的长发,目中流露出怜爱的眼神:“你我姐妹多年,自从你跟着二公主离开皇宫,我们便是聚少离多。我没能好好照顾你,如今你得了这怪病,我也是束手无策。本该找个御医好好给你瞧瞧,可是如今实在是多事之秋。皇上染恙多日,大公主一直忙里忙外,我也找不出个好的时间开口。” 映弦问道:“皇上生的是什么病?严重吗?” “我不知道。不过朝还是照上。应该不算太严重。真要是病得连朝都上不了了,那宫里宫外还不得乱套?” 映弦忽然想起与二公主的谈话,故意道:“是啊。听说皇上多年来苦心经营,才让郁国能够在乱世中自立。要是他有什么闪失,其他国家还不趁热打铁吗?”映雪默然不语,往桌上的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中倒了一杯茶,热气升腾至脸颊,面容似乎因此而变得模糊。她举杯边喝边道:“唉,这话也只能私下对你说了。其实吧,虽然皇上治理国家甚有成效,可如果其他国家真有什么异动,他也……还是有一些责任的。” “哦?此话怎样?” “在元熙公主看来,皇上的政策确实过于保守了。多年里对强国委曲求全,结果却不尽人意,边境也不断有人来挑衅。要是皇上能够加强兵力,严刑峻法,在国内外树立威信,也不至于总是被别人压着。国内那些主战的大臣也不会老说东说西了。现在就是连容国,也常常对郁国提这要求那要求的。” 这元熙公主可真是雄心勃勃。映弦又道:“大公主把这样的想法告诉过皇上吗?” “怎么没有?但是皇上并不愿采纳。不过有一次,公主逼不得已‘越俎代庖’,呵呵,却解决了郁国的隐患。” “哦?快讲给我听。” 茶水清香幽幽,弥散在屋里,与香炉燃烧的熏香混合,映雪便在这多重复合的香气中道出了旧事:“郁国东南以前有一个小的国家藿节国,说是国家,其实也就几座小城罢了。而且民风野蛮,从不讲信义。不过它领土虽小,却一直以熙国为靠山。说穿了便是熙国出钱给养着。那藿节老是sao扰郁国边境,抢得的财产便拿出一部分进贡熙国。皇上怕得罪熙国,便一直这么忍着。” 映弦“呃”了一声:“皇上这样做似乎是软了点。” “可不?大公主忍无可忍,劝皇上无效便托人送密信给熙国国君,编了一套说法离间那藿节国和熙国的关系,晓以利害,并承诺只要熙国不再支持藿节,郁国便发兵灭了它。所得领土和熙国平分,决不食言。熙国国君一看倒真的动心了。不用自己打仗,还能捞到这么大的便宜,谁不愿意?最终答应此事,还按照使者的意愿给皇上写了一封信,透露如有战事不加干涉的立场。” “那皇上呢?他有没有怪罪大公主?” 映雪低声道:“皇上至今仍不知道此事是大公主策划的,还以为是熙国自己的想法呢。跟臣工推敲一阵,定下心意,出兵收拾了藿节,这才保证了东南边境的太平。” 映弦听毕目瞪口呆,由衷佩服起元熙公主来,自语道:“大公主的胆识、魄力不输给男子,实在令人佩服。” 阳光如一柄柄雪亮匕首射入房间,刺得人双眼发花。映雪笑道:“好啦,说了这么多大事儿也累了。今天天气好,不如跟我去御锦苑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