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一剑动秋宫（3）

    秋菊沐了正午的阳光，一朵朵滋出明亮蓬勃之意。花香静静弥漫。阳光下一道艳丽的红影，不疾不徐地移动，发出簌簌的轻响，正是司徒嫣在向永瑞、袁巧音等人行礼。她的背影窈窕而矫健，极具美感，然而转过身来一步步靠近西篱，映弦却又忍不住去看她粉脸上的伤疤，觉得似比平日更加醒目，如同一个神秘的诅咒。待众人施礼完毕，司徒嫣因未见司徒素，便问映弦：“怎么不见皇妹？”映弦道出原因，司徒嫣说道：“也罢。”神情并非怃然。之后又与司徒曦客气问候，与司徒晖亲热一番，再然后便见到了纪凌荒。

    两人相见的一刹，空气仿佛为之凝滞，头顶行云也停下了脚步。秋芳无言，人静如松。只有元熙公主头戴的金镶玉凤凰步摇，一颗颗圆润晶莹的珍珠联缀成飘逸的流苏，被清风扶住，在鬓边轻轻摇曳，灵光乍生。而就在这默然对视之际，两人的眼神中均透出轻微的诧异，被暗中观察的映弦看了个清清楚楚。她心想：谁见到元熙公主脸上的伤疤都免不了感到诧异，那元熙公主又在惊讶什么？难道……？不会，绝不会。

    各种猜疑还在脑子里乱跳，司徒嫣已飘然折回空地，说道：“耽搁太久了，咱们先吃着。”说罢便有侍婢将洗手的铜盆毛巾端上，又有内监将干果蜜饯撤去，陆续奉上主菜。一道道分别是：三脆羹、三珍脍、花炊鹌子、鸳鸯炸肚、鳝鱼炒鲎、螃蟹酿枨、莲花鸭签、红梅珠香、莲蓬豆腐、芙蓉燕菜。映弦在文嗣公主府每日吃素，嘴里总觉寡淡，此刻见到这些油香四溢的美肴，顿时食指大动，便敞开胃尽情歆享。司徒嫣又亲自给永瑞等人斟酒，一一敬过。晚云过来给司徒曦这边斟酒。司徒嫣说道：“请。”众人一饮而尽。此酒清亮透明，香气浓郁，入口醇厚中又带绵甜，落口后仍有余香脉脉，实为佳酿。问起酒名，映雪回答道：“酒名叫做‘江山第一’。”

    司徒嫣连喝数杯，醉颜微酡，艳色胜过满园秋菊。等到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便从一丛“阴阳西施”中姗姗而起，步出篱落，朗声道：“各位，咱们郁国以武力建国，之后又大修文教，一向是文武并重。所以皇妹封号为‘文嗣’，而元熙七岁时，父皇就请了郁国有名的剑师授予剑术。只可惜常年练习，却始终未得检验。”

    说到这儿，她嫣然一笑，瞻睐间光采溢目，照映左右。又道：

    “所谓剑之道也，‘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吴越春秋》早有‘越女论剑’之记载。今日元熙不才，想要趁此生辰之际，与京都诸位英才试剑。一来是想看看自己的剑术究竟造诣如何。二来……也是因为放眼当今天下，各国纷争，四海扰攘，外乱随时可起。故今日之会，无论元熙胜败如何，皆可作为一段激励郁国武士持兵卫国、澄清玉宇之佳话。此乃元熙对父皇平日教诲之报答，亦可算是对两位皇弟之衷嘱。”

    元熙公主说完此话，满座震动。映弦大吃一惊，竟不知司徒嫣居然还擅长剑术。一看对面，永瑞倒是气定神闲，似乎是早有所料。司徒嫣拍了拍手掌，菊园门口的一个内监便将五个男子引入园中。五人皆作武士装束，身姿英挺，两手却是空空。快步进得园内，跪地齐声道：“参见皇上、参见娘娘、参见殿下。”永瑞示意平身，五人便屏息而立。

    映弦犹在好奇，映雪此时却从席间起身，走到司徒嫣身旁。将手一挥，又有数个内监抱着一堆兵器而至，陈放于空地一角。各种刀枪剑戟，在阳光下焕彩生光。映雪说道：“听说这五位壮士都是侍卫上直军中近年涌现的可造之材。公主得到皇上与孔统领允许，令其入宫。”又面朝五人说道：“请各位挑选合手的兵器，便可与公主手中的‘截风剑’比试。谁先将谁的兵器击落，谁便算获胜。公主有言，诸位务必尽力而为，不可存心落败，否则以欺罔之罪论处。若是胜了，公主有赏。”

    一言既出，映弦一颗心已提了起来。张望间，司徒曦的叹息自语声飘到耳边：“大皇姐固然剑术高明，但‘截风剑’乃父皇亲赐宝剑，谁敢将其击落？如此岂不有失公平。”映弦闻言，心跳得更快了。只见五人商量一阵，一个国字脸尖刀眉、气宇轩昂的武士率先走了出来。从兵器堆中挑出一把雪亮长刀，沉声道：“久闻元熙公主之英名，上直卫金吾前卫副千户罗鸿不才，先来讨教。”

    *****

    罗鸿持刀走入场中站定，目光精炯，身体纹丝不动，有渊停岳峙之势。步声窸窣，是一个黄衫侍婢抱剑而出。待侍婢走近，司徒嫣从其手中缓缓抽出宝刃。金声玉振中，一泓冰雪在日头下闪亮灼眼，而剑尖却隐约闪耀着淡紫微芒，惊破了瑟瑟秋风，犹如一个凄美诡异的梦境。正是“截风剑”。

    高天之下，司徒嫣长剑在手，与罗鸿互相行礼。两人皆跨步斜行，见机出招。菊园中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汇聚于此。只见元熙公主长裙曳地，若映日之红榴，裙下漫出无数花光。身形却极是轻灵，步法飘飘如风。突然，司徒嫣长剑刺出，直探罗鸿胸口而去。罗鸿遽然侧转，同时以长刀相挡。刀剑碰击发出“当”的震耳清声，响彻整座菊园，余韵久久未歇。

    首招既出，两人便各自展开了架势，攻防错变。长刀如鹰击苍穹，细剑如燕掠寒江，搏逐周旋，光影交织。映弦亦是懂剑之人。坐定席间，见司徒嫣招式渐趋奇诡，每一招出手都有所变化，而罗鸿刀法虽好，却失之端重，恐怕最终会被司徒嫣瞅出破绽。果然，数招过后，司徒嫣已掌握了罗鸿行刀的路数，一剑忽挑又忽藏，恰似灵蛇出洞，蛇信嗞嗞诱得罗鸿挥刀欲斩。自己却陡然变换方向，横剑一格，借力将雪刀荡开，又以雷霆之势贯剑而出，直追罗鸿手腕。剑身弯屈，罗鸿顿感手腕一麻，长刀猝然落地。

    满园喝彩声骤起，个个动了形容。司徒晖大叫：“大皇姐好厉害！”映弦亦失神说道：“大公主果然是高手……”忽然心念一转：假如我用“沾衣剑法”迎战，却不知能挡她几个回合？

    罗鸿满面羞惭地捡起长刀，将其放回到兵器堆里，对司徒嫣诚恳说道：“公主剑法高妙，罗鸿自愧不如。”司徒嫣的脸上带着专属于胜利者的平静，说道：“不怪你。你第一个出场，对我的剑招本就一无所知。倒是其他人观察了这么半天，算是占到便宜了。却不知下一个谁来？”

    剩下的四人互相递着眼色，司徒沁却突然娇声道:“这不公平。”园中人齐齐相视，她又提高了嗓音：“jiejie刚刚比完一场，折损了不少体力，怎么能这么快就跟一个体力充沛的男人再比剑呢？至少得让她休息一阵子才行。”

    司徒嫣正想说“无妨”，一直沉默的袁巧音却开了口:“不如这样，眼下还有四名武士。请其中两位站出，先比试一场，胜者再与元熙公主较量。”她的声音娇婉媚润，一如容颜。春水般的目光轻轻拂过场中剩余四人。每个人都觉心一窒，不自觉地将脸转向一边。

    宸妃的建议一出，众人纷纷表示赞同。司徒嫣便依言退在一旁休息。接下来，便是羽林左卫的曹子陵与羽林右卫的吕锐比试。两人一使剑一使枪，当着所有人的面，精彩缠斗了四五十个回合，才由吕锐觅得空隙，闪电般飞出一脚，正中曹子陵左肋。曹子陵砰然摔地，武器也从手中脱出，狼狈而下。

    现在轮到司徒嫣与吕锐对决。

    剑与枪的较量。剑的凌厉决战枪的锋利。剑气如潮，枪花似锦。

    剑在半空中轻巧回旋，疾飞而动。枪是从深谷中挺出的万千荆棘，一条条急欲刺人。

    漫天剑芒与阳光抱合，流幻若失。刹那间，化作一只振翮之凤，瞋目呼啸而去。

    “走！”司徒嫣的喝声。

    众人还没看清楚，银枪已被激出数丈之外，落到了菊花丛中。

    元熙公主沐日而立，眼中静放光华。

    高手。一等一。映弦却忽觉全身发冷。之前司徒嫣的言辞、映雪讲述的故事顷刻都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一条裙子而已。有什么担当得起、担当不起的？只要你……忠心于孤，别说是这条裙子，就是整个景阳斋，你也可以和孤、和你jiejie共主宰之。岂不比在文嗣公主府作一婢女要好？”

    “所以下一步，孤会调查几年前到底是哪些官员去办过栖秀山闹鬼案。哼哼，说不定又能扯出一张令人意想不到的关系网。”

    “好了。这三个人的背景被孤挖出，让孤有理由相信，栖秀山的贼窝头子十之**就是韩公公的亲信。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映弦，你知道么，你可立了一大功了。”

    “听说今年衡湖螃蟹泛滥，吃了许多稻谷，呵呵，‘伐其可乎？’”

    “大公主忍无可忍，劝皇上无效便托人送密信给熙国国君，编了一套说法离间那藿节国和熙国的关系，晓以利害，并承诺只要熙国不再支持藿节，郁国便发兵灭了它。所得领土和熙国平分，决不食言。熙国国君……最终答应此事，还按照使者的意愿给皇上写了一封信，透露如有战事绝不干涉的立场。皇上至今仍不知道此事是大公主策划的，还以为是熙国自己的想法呢。跟臣工推敲一阵，定下心意，出兵收拾了藿节，这才保证了东南边境的太平。”

    如此头脑，如此心志，如此武功。她还需要什么。她还想要什么？！

    映弦呆呆地坐着，心潮难抑。目光投向映雪，忽然就理解了她眼中流露的崇拜。

    永瑞却像是半开玩笑地说道：“嫣儿，够了。上直卫的好男儿都输给了你，你教朕以后如何放心？”

    司徒嫣淡然一笑，道：“父皇不必担心。输给元熙，未必就是实力不济。况且……”她顿了顿，笑容敛去：“今日席间还有一个高手未出。”

    说罢，截风剑倏然指向一直静默观战的纪凌荒。三个字如清脆的珠子从唇间落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