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梦南柯（二）
手中的书看着看着便突然落了下去，未雨回神连忙捡起来，自从醒来后未雨便喜欢上了独处，虽然前世她也是个不爱热闹的脾气，但是走到哪都还有几个婢女跟着的，只是如今明知道她们都是罗氏安排的，便不想让她们在眼前添堵了。 叹了口气，无奈地捏捏眉心。醒过来已经半个多月了，她依旧还是过着跟前生一样的日子，每日里看书写字，琴棋书画，她毕竟是楼青云的嫡女，就算罗氏再吹枕头风，作为嫡女该有的教育却是一样不少的，但是现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却让未雨十分烦躁，原因无他，照着这样的生活继续走下去，她的命运仍将不可避免的重蹈覆辙，那她重活一世还有什么意义？她已经等不及地想离开这个华丽的牢笼了，不管是看似慈爱的父亲还是那个面目可憎的罗氏都让她觉得疲惫厌倦，更何况，她昨天去花园里还碰到了罗氏的两个孩子…… 说起来，这府里罗氏才是跟着楼青云最久的人，为楼青云生了一子一女，所以楼青云宠她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她为楼青云生下了长子。罗氏原本便是楼青云的通房丫头，待未雨母亲嫁过来之后便顺理成章的变成了侍妾，未雨七月出生，罗氏长子五月出生，比未雨还早些，而罗氏的女儿紫茜今年也已经三岁了，这个夺了她前世性命和婚姻的女子，哪怕她现在还只是个孩子未雨也没有办法毫不介意，所以，在碧菱提醒她前面是罗氏、大少爷和二小姐之后，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转身就走，全然不顾那头罗氏黑下来的脸色，当然，她也不需要顾及。 回头想想，其实当时她应该走上前去才对，毕竟给自己行礼，对于罗氏来说才是最不情愿的事，让她添堵也不错，只是自己当时太过冲动，一点都不想看到那母子三人。 她真的是一刻也不愿呆在这府里了，她想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哪怕会过的辛苦，褪去了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她也愿意，不论什么都好过在这里等死。 ———————————————————————————————————— 雪白的羊毫饱蘸了浓墨，笔下轻转，腕平臂移，一行行行云流水般的字便显现在了铺开的海棠笺上。细嫩的指尖微带着一点粉色，搁笔敛目，今日便是三月三了啊…… 前一日未雨便着人请示了楼青云，以身体不适出来散心为由来到了这所别院。前世，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那个想收她为徒的人。所以三月三越是临近，未雨便越是紧张，只能日日读书写字练琴作画，让自己一刻都不要停下来。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毕竟现在的她太小太弱了，仅凭自己的力量就算离开了这里，也很难生活下去，她只能寄希望于别人。而这个“别人”是不是会出现，她却完全不能确定，因为从她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很多事情就已经不在原来的轨迹上了，比如，前世在她五岁这一年绝对没有落水。所以，她紧张、恐慌，她只能抱着希望又几乎绝望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三月三，桃花节，虽然不像除夕、中秋那般隆重，但是照例府中也是要张灯结彩热闹一番的。然而，对于年幼的她来说，外面愈是繁花似锦、人流如织，便愈是衬得她寂寞阑珊、无人问津，所以如同前世一样，她以不喜欢热闹为由自请出府来到了这南山的兰溪山庄。 这里是顾氏留给她的地方，是当年顾氏嫁给楼青云所带来的聘礼之一，未雨来过一次之后便觉十分喜欢，前世她还活着的时候仅有的几次外出便是到了这里。南山就在京城近郊，快马至京城来回也只需四个时辰，一年四季皆有好景，春来桃花遍野，春水如洗；夏时荷风送香，竹露滴响；秋至红叶满地，丹桂飘香；冬日白雪皑皑，空寂清净。因此，许多达官贵人都喜欢此处，自然也有不少人在山脚下建了别院。 顾氏留下的这所别院却是建在半山腰上的，南山并不算陡峭，只是以她现在的身体上来还是费了些力气，虽然现在的身体只有五岁，是个实实在在的小孩子，可是未雨还是不太习惯被人抱着。 登高望远自然比山脚所见更为开阔，所以来到这里之后未雨心中多少也平静了些。山上比山脚总是冷些，山脚桃花早已开的烂漫，这里却只有几株花期早些的贴梗海棠疏疏落落的开了几枝，于是闲来无事，未雨便唤丫鬟仆婢一起去采了些许，回来做了这海棠笺，雪白的宣纸左下角淡淡印着一朵海棠花的形状，残留了一点粉红，倒像是银装素裹的天地里突然出现的一抹鲜亮，平添了几分暖意。 手中微松，看着那纸船跌跌撞撞的顺水而去，就好像心底那些沉重的东西也一块随着去了。 碧菱神色复杂的看着伫立在眼前的瘦小的身影，思绪渐渐飘远，那时，她和娘刚刚被爹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无处容身，娘又身患重病，奄奄一息，是路过的大夫人看她们可怜收留了她们，为娘延医治病，又留她在未雨身边做了丫鬟，虽然是丫鬟，那时未雨才三岁多，她也只是跟着玩罢了。娘的病积重难返，大夫尽了力也没能留住，那个冬天就去了。从那以后，她便再没了亲人，大夫人温柔和善，怜她年幼失怙对她也多了几分怜爱，她把一腔孺慕之情都寄托在了大夫人身上，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前，大夫人也去了。再然后，老爷的妾室罗氏便开始作威作福起来，小姐是嫡女，二夫人不敢造次，便明里暗里地拿他们这些大夫人的旧人立威，随便寻个错处要么赶了出去，要么撵到偏远的庄子上，连小姐的奶娘都没能幸免，到如今，这府里原先跟在大夫人身边的人也只剩下她了…… “回去吧”，未雨转身，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几人，率先向山庄走去。 日头早已西移，渐渐地，渐渐地靠近那边的山头，余辉洒下一地的金黄，落在满地的绿意上，却有些辨不清了是真是幻了。 此时，林木轻响，海棠树后竟转出一人，一袭蓝衫，俊雅不凡，面容清秀，气质卓然，乍一看约莫三十余岁，只是一双墨黑的眼睛却似沉淀了岁月霜痕，满含沧桑。男子对着未雨她们离去的方向凝望半晌，忽而摇头苦笑，轻叹了一声，似高兴，似无奈。 …………………………………………………………………………………… 夜，山间清寒，虽然已经是春天时节，风却依然带着冷冽，只是再冷也比不过未雨心中的冷。 未雨抱膝坐在床上，碧菱早已被她遣退歇息去了，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更漏的水滴声轻轻响着，烛台边的蜡泪早已堆积了一圈，子时已过，已经过了，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前世那个送她桃花枝的小男孩，也没有那个在溪边拦住她的怪人……什么都没有，早该知道重来一次什么都会变，却还是寄希望于那渺茫的“别人”，而那个人终究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希望越大，失望时所带来的痛苦也愈加沉重。现在照镜子的话，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未雨苦笑。她不想哭，所以只能笑，仿佛只要笑着心底的那些暗淡、绝望、恐惧就会统统消失不见，所以只要笑着，只能笑着，哪怕有一滴不听话的眼泪偷偷的溢出了眼眶……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前世的十五年可以说她除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外什么都没有学会，她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官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怕如今重生了，她也不知道后面的路该怎么走下去。她想逃离，可是即便她有着前世的记忆，面对外面的世界她依然是恐惧的，因为一无所知。她不想重蹈覆辙，可又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而现在，那个唯一能寄托的希望也没有了，日后她该如何？ “谁家的小丫头这么爱哭？” 柔和低沉的男声传来，未雨闻声抬头，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床边站了一个人，烛光映下，来人的影子恰好将未雨整个人都遮了进去，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未雨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真的哭了，连忙胡乱地摸了摸眼睛。移了下位置，这才看清了来人，一双深沉明亮的眼睛，墨色的，很黑，目光温和带着些慈爱，一袭蓝衫倜傥中隐藏着几分贵气，整个人看去就像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只是年纪略大了些，约莫三十余岁。 未雨看清之后却是整个人都呆住了，是他！真的是他！她还以为他不会出现了！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这哭啊？”见未雨呆呆的看着他不说话，蓝衣人开口问道，手掌慈爱的抚了抚未雨的额发。 “我、我……我姓楼，名字叫做未雨，我娘亲去世了，我爹爹……我爹爹还有其他孩子。”未雨语无伦次的说着，话到最后渐渐小了下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爹爹的偏心的，可是那也只是她以为而已，在心底的角落里她又何尝不渴望父亲的疼爱？所以不自觉的，把话说了出来。 蓝衣人呵呵一笑挨着床沿坐了下来，顺手将未雨抱起放在膝上，手掌轻轻拂过未雨哭的有些红肿的眼睛，那掌心的温暖真实而亲近，一瞬间让未雨从心底产生了依恋，“原来是个没人疼的小丫头啊，正好叔叔也是一个人过，小丫头要不要跟着我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柔声说着，让未雨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才应该是她的父亲，他的肩膀宽厚，他的怀抱令人安心。 “好”，未雨听到自己轻声而又坚定的声音。 天明明亮的时候，一道蓝影悄无声息地出了兰溪山庄，没有惊动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