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南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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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里火漆军报递到乾宁殿上时,长江南岸已是烽烟缭乱。 元平帝右手紧捏着军报,泛白的骨节喀喀作响。左手缓缓抬起,指向下方黑压压的两列冠顶。 “你们!你们之中,有多少是江南人士?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一丝风声?十年!整整十年!你们就坐视那装神弄鬼的‘弥勒将军’成势?竟然还有一半信众是士子!是士子!” 说着,元平帝将手中军报狠狠摜在地上。只听当啷一声闷响,沉木轴卷磕在御座前。那圆圆的轴头弹到半空,略顿了一瞬,又迅速坠向地面,顺着落势,滚滚向下。木轴一路撞着玉阶,发出叮铃当啷的声响。 那响声回荡在安静异常的大殿上,听得格外悚心。 司徒逸站在左列首位,看着跌在玉阶下的军报,他满心的自责。 长安不比云泽,容他神思悠闲。这些日子,确实发生了太多事,分散了他的注意。 他明明知道,无锡锡山的矿洞里在正在暗造弓矢。他明明知道,苏长卿的祖籍就是无锡。他也知道,柳七忽然离京,而去向,恰恰就是江南…… 可他,竟然相信了,柳七隐身太湖深处的迷惑之举! 若能早一步拦下柳七,或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不可收拾。而今,战火已起,不仅柳七身份的事再遮瞒不住,且殃及两岸无辜生民…… “皇上息怒!这,这‘弥勒将军’一事,朝中也并非全无耳闻。先帝朝时,曾有奏报称。无锡一地,常有士子凑聚一处,谈古论今,参拜什么‘弥勒佛’转世的‘弥勒将军’。当时,当时……”一个紫衣阁老跪地回禀着,说到此处,却不由抬手擦了擦额角细汗。 因那“当时”之后的下文,他纵有天胆,也断断不能在朝堂上公然提起。 只因“当时”,先帝正处弥留,前太子突遭构陷下狱。废隆庆帝与萧崧把持朝政,而当今皇帝不得不俯首称臣,远避北疆。 直至北狄引军南下,失踪了两年的司徒逸,突然出现在危悬一线的潼关,扭转战局。才令当今皇帝有机会率勤王之师,以清君侧之名,攻入两京。进而,才有了废帝退位,萧党问罪,以及当今的元平帝登基。 而奇怪的是,废帝退位之后,坊间却莫名传出许多议论。 传闻那个毒害先皇的西域番医,其实是当今皇帝的人。真正构陷前太子的人,也是当今皇帝。而坊间那些简单的头脑,所持的证据。竟然是当今皇帝借着大赦之际,放走了谋杀帝王的阿素夫。 然而,元平帝和朝中人都知道,阿素夫是在司徒逸的安排下出了关隘…… 元平帝见那阁老顿口,眼中寒意一闪,已明白过来。 正咬着牙要开口,就见覃楠甫匆匆出列,跪伏阶下,朗声道: “启秉陛下,当时江南士子聚议一事,阁中确实有所重视。只是,江南去两京千里,当地民风又与中原差异甚大。其地之人,自古就有参拜当地仙灵的传统。我朝治世清明宽宏,不禁民议,亦不禁民信。因而,当时得了那奏报,阁中众位大人都认为,不过是江南士子聚议。一时失察,以致养虎成患,确是臣下之责。臣等甘愿领罪受惩。唯恳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元平帝满心的愤怒悄然熄灭,身子半隐在九龙金柱的阴影里。望向覃楠甫的目光恍如流霞,变幻不定。 覃楠甫,到底是与他十多年的相伴,知道全心维护,适时解围。放眼满朝,恐怕只有覃楠甫最懂他的心。 可是,式微时的王侯心意,或许能供他覃楠甫猜测。而帝王之心,还能如此轻易的让他人参破吗?即便此时,眼前的覃楠甫对已是帝王的他,忠心不二,然而将来呢? 漆黑的眸子微微一闪,元平帝垂下薄薄的眼睑,叹息道:“覃大人起来吧。朕也是被这些士子气糊涂了。想朕自登基之初,便下旨大力治学,广开科举。便是一心替这些寒门士子搭建通天之途。为我大楚揽尽天下贤士。只求君臣同心,共襄盛举。正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可,他们太让朕失望了,竟然跟着一个装神弄鬼的狂徒,行这样背逆圣道之事!简直是枉读了那么些圣贤书! ” 两列臣工见状,忙哗啦啦跪了一地,“圣上息怒,保重龙体!”的喊声此起彼伏。 元平帝摇了摇头,抬手示意众人起身,“罢了,罢了,列位都平身吧。还是好好议议,如何安定江南的事。列位认为,由谁带兵去平乱的好?” 窸窣了一阵,金殿上的风向,心照不宣的转向了议论正事。众位大人交头接耳,窃窃议论起带兵南下平乱的合适人选。 江南一道自先帝朝中起,便由当时的昌宁郡王,既废隆庆帝领节度使。废帝退位一事,已致江南道的军政元气大伤。即便残存的兵力,也多感念废帝恩遇,对当今皇帝,持的是阴阳两套。若让这样的军队去平乱,反而是添乱。
而朝中称得上善战的将领,多是戍边重将。他们习惯了戍守边疆,迎战外夷,于域内江南水战却都生疏。且元平帝登基甫久,若戍边重将轻易离守,只怕外番会趁虚而入。 众人正在一愁莫展之际,司徒逸忽然跨前一步,撩衣拜下,郑重道:“臣司徒逸,请陛下允臣带兵南下平乱!” “这~”元平帝见他跪立正中,显然意外。以司徒逸的战功和地位,他根本无需淌这趟浑水。 对面文臣列位中的覃楠甫,亦投来一束震惊和意外的注视,然而,顷刻后他眼中的神色已变成了然。 “大将军久戍寒疆,未必熟悉水战啊~” “大将军尚在孝期,如何领兵平乱?” “这,这等平乱小战,又何需大将军领兵南下?” 身后的议论纷起,司徒逸静静立在其中,如众矢之的。他很清楚,这些议论,表面上合情合理,话外之音,不过是说他贪功而专横。 咬了咬牙,他坚持由自己领兵南下,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对战柳七,才能尽量保住他的性命。才能说服他交出“传国玉玺”,才能和皇帝交换覃家和自己的平安一世 “臣以为,目下朝上众将之中,唯有臣能抽身南下平乱。”深深吸口气,司徒逸开口陈说起来。身后的窃议,瞬间安静。 司徒逸沉静浑厚的声音又起:“陛下登基甫久,四夷尚各怀其心,窥望中原。而今腹心内乱忽起,定有外敌伺机欲动。环望四野,朔方有吐蕃在外虎视眈眈,关内道以北,有回纥盘踞良久,河北道以东,又有韦室靺鞨威胁。 臣以为,如今之际,攘外安内不可偏废。否则,若引起外敌微动,则我两京腹背受敌,困厄难安。而边疆之中,唯北狄因新败,且其国主病势沉重,因而无力贼窥中国。故,臣以为,众位将军之中,唯有臣有隙南顾。” 元平帝听罢,默然沉吟,一双无底的黑眸,静静望定司徒逸。冷肃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微弱的弧度。 身为帝王,他不需急着表态,他在等待懂他心念的人替他说出他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