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徐有才
“我爸死了？” “死了。” 杨野觉得眼前这姑娘一点都不像徐瞎子。粗胳膊粗大腿，该长在胸前的rou怕是都长在了肚子上。只是这皱着眉头一脸怀疑的样子倒是让杨野觉着有了些亲切。 徐瞎子没啥特色，除了瘦。旁的人见了总要怀疑徐瞎子还能不能活过下一个冬天，但徐瞎子就这么顶着干裂的皮肤活了一年又一年，把杨野从五岁带到了二十一岁。徐瞎子凹陷的眼窝里藏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初次见到他的人总是容易被他那枯瘦的手吸引了目光，然后被徐瞎子从身形到性格看了个精光。 姑娘一手接过杨野递过去的衣角，一手撑开了门。吱呀的声响让她有些烦躁，姑娘抵着她那大号绣花鞋一边踹着门根子，一边甩头朝堂屋里的人叫唤：“妈！你也听到啦！” 眼前这个妇人，若是刮去脸上的刻薄，该是能留下不少年轻时的风韵的。只是那摇晃着的躺椅和脸上严厉的表情，实在是有些破坏气氛，杨野有些不悦。 “哼！难不成你们那群臭汉子里还有人能绣这个？”妇人从她女儿手中接过属于他丈夫的衣角，拈着那方布条一边端详一边讥诮的说着。 杨野有些吃惊：“您知道他在哪？” “我当然知道。彭城和马家庄来去也就一天的工夫。我还知道你叫杨野，是被他捡来带大的。”妇人并未转过头，依旧看着那方布条，表情严肃。倒是一旁立着的胖姑娘表情有些奇怪。 “你说我教出来的女儿，徐有才教出来的你，哪个更好？”妇人忽然问道，倒也并没有给杨野回答的时间，继续说了下去，“徐有才这东西倒是比我想象中多活了好些年，你说我要是不赶他出去，他会不会活得更久一点，还是说会在某一天连累着我们娘俩就一起下去了？” 杨野觉得最好就是不要做回答。 “你也别想着替他说好话。他这人我知道，惫懒得很。就算是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能笑嘻嘻的给你拉拉家常。但也烈得很，我倒是没指望他能改什么，哪怕是为了他女儿。”妇人从摇椅上站了起来，好像也并不期待能从杨野这得到什么回应，“杨野你跟我来。” 杨野跟着妇人走进了内屋，依稀间倒是瞥见了胖姑娘失落又无奈的脸庞。 妇人从柜底拉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摸出一柄约莫三寸长的短匕来，劲直扔向了杨野。杨野无奈地苦笑了个，环了环手腕便接正了这柄打着旋的短匕。短匕很寻常，铁匠铺几两银子就能买到的那种成色，只是刀柄纹路有些老，该是旧时的作品了。 “这老骗子就是用这东西诓住了我。让我保管好，说等他将来成了大侠也就值钱了，能拿出去炫耀了。”妇人坐在了床沿，右手不自觉地抚着被子，一脸落寞地昂着头：“这东西就给你了，拿去骗骗别的女子，倒也算是有了个去处。” “这东西，我不能拿。”杨野也只能权且给个苦笑当做回应。 “难不成你觉得我们娘俩用得上？”妇人也回了一个苦笑，“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赶他走吗？” “我柳家虽然不是个大家，但十里八乡说亲的也是不少的。那时的我啊，全都瞧不上，就喜欢徐有才那欢喜劲。” 妇人继续说着，杨野也只能继续立在门旁。 “刚跟着他那段也算安逸。他仗着他那一点把式有一天的每一天的接活，我们娘俩在家有一天每一天的闹腾。等我从娘家带过来的金银一天天用完了，日子也一点点没味了。没味了就没味了吧，反正本来也就那个样子。” “后来徐有才就开始赌了。”妇人轻笑了一声，杨野也分辨不出她该是哪种情绪，“起初是偶尔去个一两次。到后来就是每天笑嘻嘻地从我这逃走，也不知是去找活还是赌博。” “我原来那群亲戚朋友便都开始劝了，劝我早点和他分了，趁年轻带着女儿也能找个好人家。可我啊，那时算是被他徐有才给吃死了。” “徐有才，你要是今天赌输了就别回来了！”妇人突然大声骂道，脸上也有了些生气，有了点笑意。 “每天早上我都这么冲他喊着，也不管他是去干活还是赌博。可这徐有才不管是输了还是赢了，还都要恬着脸回来。揣着的包也不肯给我看，非得让我趁他出门了自己去摸。你猜他回来了会说什么？”妇人笑意略微浓了些，带着点打趣的味儿看着杨野。杨野倒也是乖巧，知道自己不该回答。 “老婆啊，只有输了钱的男人才会回来啊！赢钱的，都在城北那红楼子里呢。”妇人模仿徐瞎子那不正经的语气说到。 “其实徐有才挺能赌的，合计着还挣了不少钱。”妇人的语气又回到了本来那清淡的路子，“只是这么一来，娘家的情分也就慢慢断了。徐有才这小子倒也没在乎，我却慢慢开始抹泪了。我一哭，徐有才就冲我笑。他一笑，我也只能哭着笑着打他骂他。”妇人稍稍坐直了身姿。 “后来，我也不打他不骂他了，就是一个劲哭。哭得徐有才也笑不出来了。”妇人脸上挂了些愁苦，又挂了些怀念，“哭着哭着，徐有才就走了，再也没回来。” 杨野走出里屋的时候，胖姑娘侧立在一旁，冲着他笑了笑，却也在她母亲出来时收紧了表情。“这银两我可以收着，这破布你拿走吧。”妇人一点情面也没留，嫌弃地将徐有才的衣角塞给杨野，“别让我知道是哪个人绣的。” 胖姑娘一路把杨野送到了街口。 “其实那是我绣的。”胖姑娘放慢了脚步，说道。 “十一岁的时候，那会儿我才学了女红，他在我家附近把我拦了下来。”胖姑娘咬了咬嘴唇，“他说他记性不好，怕忘了自己家在哪，让我帮他绣在衣服上，能给我点钱。” “他拦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谁，我还记得他。”胖姑娘的脚步更慢了。“我开始绣的时候他也就开始报我家的地址。我装着不知道，他也装着不知道。” 杨野苦笑一生：“这柄匕首，要不你收着吧？” “我拿着能有什么用？”姑娘连声拒绝，眉头都快皱成一团了。 姑娘接着说道：“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娘俩。一直有人照顾我们呢。” “胡方木是你们人吧？”姑娘突然笑了起来。 “老胡几年前就没跟着我们干了。”杨野倒是很诧异能听到这么个名字。 “他现在在街头替衙门看场子。他当时来的时候，也不说是干啥的。三天两头挂着个刀往我家跑，尽说些有的没的的荒唐话。合计着也给我们家买了好些家具，就是掏钱的模样滑稽得很。你猜后来怎么着？”姑娘满脸都是开心，就差笑出声了。 “我老妈天天问我喜不喜欢江湖人，问我男人是不是就该跨着个刀。” “然后呢？”杨野也笑了。 “然后等他没了办法只能说明白的时候，被我妈用扫帚打了出来，跑得可快了。”姑娘终于还是笑出了声。 “我娘她就是一个喜欢你们这种郎当子的命。也挺好的。说不定我将来也会喜欢上一个江湖人士，但我还是觉得用剑的男人比用刀的帅。” “也挺好，用剑的男人别的不说，该是不缺钱的。”杨野笑着答道。 “我就讨厌你们这群人这个腔调！帅就是帅，能和钱有什么关系！”胖姑娘又开始皱起了眉头。 “我倒是觉得，这乞丐的蓬头垢面也挺帅的，就是没什么人同意我这观点。”杨野随手指着路边的乞丐，应到。 “不说了不说了！到街口了，我该回去了。”两人恰在此时走到了街口，停下了脚步。 “你看！那就是胡方木了。”胖姑娘指着个靠在集市牌坊上打盹的汉子说道。 “说起来，你该叫我姐吧！”胖姑娘收回视线，笑盈盈地说着。“来，叫我一声徐涵姐！” “徐涵姐！”杨野颇为无奈。女人这东西确实麻烦，总有人乐此不疲地找这种麻烦，好在杨野不是其中之一。 “其实我不太明白。”胖姑娘突然说道。“你们那群人里有好多人来找过我妈，轮换着来。也就是那个胡方木搞了出闹剧才让我们知晓了。从他以后，我们娘俩就知道哪些个是你们的人了。现在我爸死了，终于是你来找我们了。可是有好多东西，你又好像是第一次知道的样子。就没个人跟你说起过我们？” “徐瞎子死前都搞不清你们搬家了没，你说呢？”杨野也有些感慨。 “徐瞎子！”沉默片刻，胖姑娘又开了口，“这个称呼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两人便都不说话了。 “我爸是什么样一个死法？” “一个江湖人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