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瓶
回去的时候,我们沿着路边走,先是一路小跑,跑了一小截路后,我们就累的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我不时会回头看一下身后,我生怕那只野猫又回来偷袭我们。我知道猫行走的时候是不会发出声音的,所以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天气有些闷热,我们来的时候还有些风,现在空气却完全停滞,路边草丛里的草有气无力地低垂着。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天光暗了一些,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五点零六分了。我想到了梁敏,不知道现在她在做什么,我出来之前她让我早点回去,恐怕要让她失望了。 我们只休息了几分钟就继续上路。机长和顾大叔走在最前面,张鹏紧跟着,我和胡向喜走在最后。胡向喜走的有些吃力,我便扶着他走了一截。他的伤口依然很疼,好在已经不再流血,他T恤衫上的血已经干了,颜色变成了咖啡色。他走路的时候用手捂着腰部,紧皱眉头,额头上冒出大颗的汗珠。 我也汗流浃背,汗湿的灰色T恤衫粘在身上,而且我很口渴,喉咙非常干涩,我想起了中午在飞机上喝的冰橙汁,真想这时候往喉咙里灌下去一大杯。我这样想着,越发觉得口渴了,我只好不再去想。 我们继续走了一段路。路边的草丛阻挡了我的视野,但我凭借着来时的记忆,感觉已经快要走到学校门口了。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情况,但就在我要转过头继续向前走的时候,我眼睛瞥了一眼远处的杂草丛,因为那里有一个正在移动的黑色物体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在柏油路的对面,我定睛一看,看到那只黑猫刚从那一侧的草丛里钻出来。我顿时心又跳到了喉咙口,两眼瞪得老大。 “那只猫又回来了!”我立即大喊一声。 他们听到我的喊叫声后都吓了一惊,不约而同地转身往后看。 “它在那里。”我用手指给他们看。那只猫正坐在路边用舌头舔着前爪,再用爪子抹抹脸,抹抹胡须。看来周乾已经葬身猫腹了。 “他妈的,这死野猫又想来。”顾大叔咒骂道。 “快跑!快离开这里,”机长大声说,“趁它还没发现我们。” 我们立马转身跑了起来,我边跑边扭头往后看,我没法儿不往后看!那猫已经结束了餐后的清洁工作,向着柏油路的对面走去,可能它还没吃饱吧,想再过来捕食。我想起了之前徐凯和周乾的尖叫声,那实在是太惨了,我可不想成为下一个。 我们几个拼命的向前跑,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速度慢了下来。我想起小时候,在夏天傍晚,我奶奶会从家里端出洗澡盆放在院子里,她把洗澡盆倒满热水后,再往水里倒几滴花露水,然后喊我过来洗澡。我每次都把衣服脱掉,光着身子在院子里到处跑,我奶奶就气的在后面拼命追我,想把我抓去洗澡。她一追,我就跑的更疯了,边跑边大笑。我这样想着,不禁笑了出来,只不过,我的笑声与喘气声听起来没两样。也许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我在笑。 那只猫已经穿过了柏油路,在草丛边到处嗅着,两只耳朵机警地竖起来。 “我快跑不动了。”胡向喜捂着腰上的伤口,边跑边咳嗽了几下。 “这样跑下去不行啊,我们到草丛里躲起来吧。”张鹏说。 “没用的,根本躲不了多久,”我说,“那猫很快就会嗅到我们的位置的。” “那怎么办?”张鹏边跑边回头问我。 可事实上,我也束手无策了。 “前面!”机长这时大喊,他手指着前方,“前面那个水瓶,我们到水瓶里躲起来。” 我立刻想起来那个路边的深灰色塑料水瓶。那是个好主意。也许不够好,如果你看过那只猫恐怖的尖牙的话。但比躲在草丛里好多了。 我们奋力向前跑去。 “大家坚持住,快要到了。”机长声音嘶哑地喊着。 我回头看,那猫进到草丛里转悠一会儿,又走了出来。它似乎已经嗅到了我们的踪迹,正在眼神专注,动作机敏地搜寻着。 “我不行了······我跑不动了。”胡向喜跑的喘不过气来。 “别停下!”机长嘶喊着说,“就要到了,坚持住!” 我看胡向喜跑的快要昏倒了,便又把他的一只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扶着他往前跑,这下我跑的更费劲了。胡向喜奔跑着绊到一块石头,他打了一踉跄,突然俯身向前,差点儿没让我也跟着下跪。我艰难的稳住身体,不让自己摔倒,扶着胡向喜继续向前跑。到后来,我几乎是在拖着胡向喜向前移动,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 我的喉咙跑的冒烟,心脏跳动的像是要爆炸了。那水瓶似乎很遥远,我们永远也跑不到那里。我和胡向喜跟不上其他人的步伐,渐渐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张鹏!”我竭力嘶喊着,“我们跑不动了,快来帮我。” 张鹏跑着回过头,看到我和胡向喜蹒跚的模样后,立马折返跑回来。他把胡向喜的另一条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一手环住他的腰。我和张鹏合力拖着胡向喜前进,但这也只是勉强加快了点速度。没几分钟后我们的体力就跟不上了,就像电池的电量快耗尽了一样。 顾大叔这时向我们跑了过来,他双臂一把抱住胡向喜的腰,把胡向喜抗在肩上向前跑。我真想拥抱一下顾大叔。我和张鹏在后面跟着跑。 我再次边跑边回头看,那只猫正在远处低着头,仔细地嗅着地面,边嗅边向着我们的方向走来,它的判断非常准确。我想起了以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则关于流浪猫的信息,上面介绍说,中国的流浪猫每年会捕食上百亿只野生动物,可见猫的捕猎能力有多么的强。那猫低头嗅了一会儿后抬起了头,这一刹那,我和它的目光相遇。该死的!它发现了我们。 “快跑!快!”我嘶声大喊,也不管喉咙的疼痛了,“它看到我们了!” 我们一下子像是打了肾上腺素,死命的向前跑,就如同赛跑时放出一条恶犬在身后追你一般。求生的欲望激发了我们的运动潜能。 机长率先到达,他站在瓶口边向我们用力挥手:“快!快!快跑过来!”那画面像极了站在赛跑终点线的教练向他的队员加油鼓劲。 我们终于快跑到水瓶那里了,我此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猫向我们追了过来,速度快的像全速奔跑的猎豹,要不了几秒钟就能追上我们。 顾大叔扛着胡向喜跑到瓶口边,他先放下胡向喜,接着迅速把胡向喜推进瓶子里,然后自己再弯腰跑进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就像他之前已经练习过上百次一样。我和张鹏紧随其后。 “快!快进去!”机长在瓶口挥手大喊。 我和张鹏先后冲进了瓶子里,机长等我们都进去了之后才最后进来。就在机长的身体刚进到瓶口里的时候,那猫已经跑到他旁边了,猫的爪子伸了进来,一下子抓住了机长,把他往外拉。机长双手本能地抓住水瓶的瓶口,“啊——”他以极其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声,紧接着开始尖叫。 “机长!”张鹏见状惊得大喊。 我和张鹏立马抓住机长的手臂,不让机长被猫抓走,随后顾大叔也来帮忙拉住机长。 黑猫死死地抓住它的猎物,它的两只前爪快速交替着猛抓机长的后背,机长的制服被抓成了碎片,后背皮开rou绽,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破布般的白色制服。 机长痛苦地尖叫着,他的脸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扭曲变形,他的尖叫声雄浑有力,由男中音直逼向花腔女高音。那尖叫声大的在水瓶里制造出令人胆寒的回音。 “快把他拉进来!”我急得大吼。 我们死命拉着机长的手臂,机长此时的臂膀硬如大理石,每一丝肌rou都如墙壁上的浮雕般突出。想拉回机长,就像想将一颗大树从地上连根拔起。机长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们,难以置信地瞪着,同时仍在不断嘶喊。 “再用力拉!”张鹏喊道。 一定要把他拉进来,一定要快点拉他进来······坚持下去,机长,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可是这次的对手比螳螂要强大的多,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胜算。我费尽全身力气去拉机长,但感觉却仍像在拔一颗大树。 那只猫两眼望着我们,发出恐怖的叫声,接着它一口咬住机长的腰部,开始猛地往后拽,力量大的连带着水瓶一起往后拖。它猛拽几步又停下几秒钟,然后再次猛拽,我们就像是在一辆猛踩油门又猛踩刹车的车里一样。机长的手指仍紧抓着瓶口,他死死抓着,手指已呈铅灰色。他脖子上青筋突起,后背的制服已完全被血染红,仿佛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 那只猫又一次往后拽,这次它成功了。机长的双手从瓶口松脱,我们也都到了力竭的程度,没能再拉住机长。他摔在地上,满脸惊恐地大叫,双手狂乱地想要抓住什么。然后他被猫叼走了,离开了我们的视野。 “机长!”张鹏趴在瓶口边缘绝望地嘶喊,“不要啊!” 那只猫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把猎物带到很远的地方,而是就待在水瓶的旁边,也许是想守着我们,省的它吃完之后再来搜寻一番。但这让机长的惨叫声变成了我们的精神折磨。 机长在外面发出阵阵锥心刺骨的悲号。胡向喜不由得向后退,一直退到了水瓶的最深处。他两手盖住耳朵,也开始尖叫。 张鹏这时在瓶子里站起身,踉跄地往外扑,只因为无法对那叫痛声视而不见。他正要跑出瓶口时,顾大叔在身后抓住他,两只壮硕的手臂抱住张鹏的胸口。 “不要出去,你救不了他的。”顾大叔哑声说,“你出去就是去送死!” “你快开枪啊!快朝那只猫开枪!”张鹏急得对顾大叔大喊。 顾大叔用力抱住他:“没用的,这么点儿大的枪根本杀不起它。” “妈的······该死的畜生!”张鹏痛苦地咒骂道。 机长的尖叫声持续不断的传来,惨不忍闻,显然他正在痛苦地挣扎。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肺活量,发出如此之久的尖叫声,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被那瘆人的惨叫声快要折磨疯了。我举起双手抱着头,喃喃说了句:“我的天呐!” 接着,尖叫声猝然而止,不是渐渐低微,而是突然中断。我估计机长已被猫咬断了脖子。 真是天可怜见,机长终于死了。 现在死亡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至少他不用再忍受这样痛苦的折磨。 张鹏从顾大叔的手臂里瘫坐下来,他啜泣不止,宽肩剧烈抖动。“畜生······”他痛苦的说。 我忽然有些后悔之前那样揍他。 在水瓶外面传来一些声响,是衣服被扯破的声音,还有一种声音,仿佛是牙齿正嚼着满嘴的硬糖果。那只猫在吃机长,那声音无疑是骨头的碎裂声。我想象着机长的肋骨已经崩解断裂。我不敢出去看那可怕的画面,我要是去看了,我必定会疯掉的。 胡向喜缩着坐在水瓶的最深处,他两手抱肘,浑身发抖,好像他很冷似的。我和顾大叔面对着面,背靠着水瓶内壁瘫坐着。瓶子里的空气很难闻,有一股像是呕吐物或者茶叶发霉散发出的气味。我估计在里面待久了会晕倒。 过了好一会儿,也可能只过了几分钟,我不知道,我那时精神恍惚,对时间的判断能力大为减弱。我只记得外面安静了下来,没有撕破衣服的声音,也没有骨头碎裂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想那只猫应该已经离开了,于是我想出去看看情况。 就在我起身往外走的时候,顾大叔叫住了我:“你要干嘛?” “那只猫应该已经走了,”我看向他说,“我出去看看。” 大叔犹豫了片刻,然后点点头:“你小心点儿。” 说完后他和张鹏也站了起来,做好了随时搭救我的准备。 我轻手轻脚地往外走,我先把头伸到外面,看看之前声响传来的方向,就是瓶子的左侧。我看到地上有一大摊深红的血液和衣服碎片,那些衣服碎片也沾满了血。那只猫把机长吃的什么也不剩。这景象让我后背发冷。 接着我又看向另一侧,没有看到那只猫。为了谨慎起见,我把一只脚迈出去,手扶着瓶口的边缘,侧身看向瓶子的后方,也没有看到猫。看来它确实离开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走了出去,站在瓶口外面,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顾大叔和张鹏在水瓶里面紧张地看着我。 “那猫已经走——”我话刚说出口,那只猫就突然从我旁边的草丛里跳了出来,它一跃而起,直向我扑过来。 我的魂都要被吓出来了,那景象简直比看到鬼还要可怕一万倍。我吓得大声尖叫,身体的每一根毛发都瞬间竖了起来,我以我生平最快的速度向瓶口跑去,动作不过脑子,完全依靠求生的本能反应。 顾大叔和张鹏被我突然的尖叫声吓得浑身一抖,倒在地上直往后退,正好给我让出了地方。我几乎就在那只猫的爪子快要碰到我的一瞬间跑回了瓶子里,我因为动作太快导致站立不稳,摔倒在水瓶里,身体翻滚了一圈。 那只猫把爪子伸了进来,想要把我抓出去。我拼了命地往水瓶深处爬,就像之前胡向喜吓得在地上爬一样。一时间瓶子里面充满了我的尖叫声。张鹏和顾大叔及时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往里拉,一直把我拉到瓶底才停下来。胡向喜还缩坐在那里,他此时又被吓得叫了起来。 我们背靠着瓶底,紧张的剧烈喘息。猫的爪子伸进来胡乱地抓着,随后它把头伸了进来,完全把瓶口的光线给遮挡住了,瓶子里顿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立刻感到心惊rou跳,那感觉真像是死神降临,又如被**党卫军关在屋子里突然熄灭了灯一样,我们被吓得尖声嚎叫。 几秒钟后,我看到那猫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绿光,就像是两个超大的夜明珠一般。我能感觉到猫的头在用力往里伸,那恐怖的绿光在一点点向我们靠近,我甚至可以闻到猫嘴里散发出的腥臭味。 瓶子被猫往前抵的不停震动,我们已没有任何的退路。我背靠着瓶底发疯似的蹬腿挥拳,我想着猫嘴里尖利的长牙和布满倒刺的舌头,之后脑子便一片空白。 在黑暗中,我的鼻子不知道被谁胡乱挥舞的拳头打了一拳,也可能是被我自己的拳头打的,我不知道,我被吓得感觉不到疼痛。我心想这回我死定了,我们全都要被猫咬死,谁都逃不掉。 我们害怕地尖叫不止,四个人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猫嘴咬住的时候,一道细长的光线从前面射进来,接着大片的光照进瓶子里。我的眼睛一时没适应光线。 那只猫把头退了出去,瓶口对它的头来说有点小,它的头伸进来一半就被卡住了,它只好作罢。幸亏这个水瓶够长,不然我们这次就真的完蛋了。 那只猫在瓶口外面来回踱步,发出懊恼的叫声。 我们四个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背靠瓶底,全身紧绷,全被吓得魂不附体。我们的呼吸声听起来犹如翻动稻草堆的风声。我全身发软,一颗心扑通直跳,心智倒退回五岁。我想挪动一下身体,但我的腿却不听使唤。我艰难地转头看向其他人,顾大叔的圆脸一片死白,两眼都有黑圈,他的鸭舌帽掉在了一边,头发胡乱地覆在头上。张鹏和胡向喜也都一样,他们缩成一团,全身颤抖不止。 那只猫在外面来回踱步了一会儿后,趴在地上看着我们。我以为它又要卷土重来,我刚刚稍微放松一点的肌rou再次绷紧。结果它叫了一声之后,就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流到我的嘴里,味道咸咸的,我便勉强抬起还在颤抖的手去抹,这才发现我流鼻血了。我想起来在黑暗中鼻子被打了一拳,我的鼻子开始钻心的疼,好像之前身体的痛觉暂时关闭,现在又重启了一样。 猫离开了之后,我们在瓶子里瘫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神来,这期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的手脚又可以活动了,我使劲搓着身体,想让酸疼的肌rou放松一下。张鹏这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看着我们,虚弱地说:“我们走吧,我不想待在这里面了。” “不行。”我声音沙哑地说。我的喉咙因为嘶声尖叫变得疼痛不堪,使得我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劲,而且我更口渴了。 “为什么不行?”张鹏困惑地看着我,眼神中流露着惊悸。“那猫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我不觉得那只猫真的离开了,”我回答道,“我之前出去的时候,它就躲在草丛里面盯着瓶口,它很狡猾,现在它肯定还在草丛里的某处地方隐藏着,就守在外面等我们出去送死,它不会轻易放弃的。”我说完后感觉喉咙疼的快要废了。 “它已经连续吃了我们三个人了,难道它还没吃饱吗?”张鹏声音颤抖地说。 “我们身上这点儿rou,估计很难让那么大的猫填饱肚子。”顾大叔开口说,他已经把鸭舌帽戴回头上,“而且,捕猎是猫科动物的天性,就算它吃饱了,也会去捕捉些小动物玩耍。” 张鹏听完后一脸的绝望,身体松松垮垮地站立着,我以为他又要瘫倒下来。“那我们就是被困在这里了。”他木然地说。 “我想回家,”胡向喜哭哭啼啼地说,“我想回家······我不想死在这里。” 胡向喜的哭声让本来就已肃穆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我做梦都想不到,就在今天早上的时候,我和梁敏还在公寓的床上嬉戏打闹,在机场里的麦当劳吃汉堡喝咖啡,现在却被困在偏僻道路上的一个破旧水瓶里。生活时常会跟你开玩笑,但是这次的玩笑开的过头了。 我惊恐地意识到,内心深处,有某种感官的大门打开了。这种感官之门是“崩溃”和“绝望”的通道,这扇门在我们觉得安逸的时候紧紧关闭,觉得恐惧的时候就会打开。恐惧就是这扇门的钥匙,一旦它被打开,“崩溃”和“绝望”便会从门后涌进来,让你的脑回路负荷过重,从而攻占你的大脑。从胡向喜的脸上,我看到了相同的认知。 顾大叔曲腿坐着,双手抱头,手肘撑在膝盖上,他的牛仔外套被拉扯起来,露出了别在腰间的手枪。我盯着那手枪看了一会儿,脑中想到了一个主意。 “大叔,你的手枪还有子弹吗?”我问他。 “还有五发子弹,”他扭头看着我说,“你问这个干嘛?你不会是想用这把枪去对付那只猫吧?” “没错。” “别傻了,我之前朝那只猫开枪你又不是没看见,这枪缩小了,里面的子弹就更小了,对它根本就造成不了什么伤害,更别说杀死它了。”顾大叔不以为然地说。 “这把枪确实杀不了那只猫,”我说,“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把它打伤。” “怎么把它打伤?”张鹏问道,“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们要让那只猫再把头伸进来,就像之前那样。”我慢慢吐出这句话。 他们听完愣了一下,然后面露惊恐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你脑子被吓疯了吧!”顾大叔一脸的惊讶,“你还嫌之前那次不够刺激吗?” “我还没说完,”我急忙说,“那只猫之前把头伸进来的时候,你们都看到它的眼睛了吧?” “看到了,那眼睛发着绿光,太吓人了。”大叔说道,接着他停顿了两秒,“你不会是想——” “没错,就用枪打它的眼睛。”我说,“其实很简单,我们的一个人先出去把它引诱过来,等它把头伸进来之后,就向它的眼睛开枪,要是能把它的眼睛打瞎,它应该就没心思来抓我们了。” 顾大叔和张鹏听完后沉思了半响,像是风险评估师一样在认真分析方案的可行度。 “大叔,那样你能打中那只猫的眼睛吧?”我问他。
“那么近的距离,那猫的眼睛又那么大,应该没什么问题。”顾大叔答道。 “可是,万一出去引诱的人来不及跑进来呢?”张鹏问。 “那他就死定了。”我说。 “这太冒险了,那只猫的速度极快。”张鹏说,“让猫把头伸进来也太恐怖了,我不想再体验第二次,而且,万一它下次真能把头伸到瓶子里面来呢?我听说猫的身体柔韧性非常好。”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我问张鹏。 “我——”张鹏痛苦地顿了一下,他的喉结像是被掐住似的,困难地骨碌碌上下移动着。“我们可以等那只猫自己离开,”张鹏随后又说,“它总不能一直守在外面吧,等它饿得不行的时候,或者口渴的时候,它也许就会去别的地方了。” “会饿会渴的可不止是那只猫!”我说,“我们在这里面也没吃没喝的,我们也会饿会渴,我现在就口渴的要命,你认为我们能耗得过一只猫的耐心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又说:“而且胡向喜身上的伤也需要尽快回去处理,我们没有很多时间和那只猫耗下去了。” 胡向喜此时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我们交谈,他眼里仍噙着泪水。 “说的没错,”顾大叔同意道,“我们得冒险试一次。” 张鹏犹豫不决,他举起双手揪着头发,在瓶子里来回踱步,在大约走了七个来回之后,他握紧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瓶子的内壁。“妈的,就这么干吧!”他坚决地说,“我出去把那只猫引过来。”他看起来像是准备要豁出去了。 “还是我去吧,”我边站起来边说,“毕竟我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你就站在瓶口边,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能拉就帮忙拉我一把。” 张鹏看着我,嘴巴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随即又闭上了嘴。“好吧。”最后他说。 “大叔,你把手枪准备好,那只猫把头伸进来的时候,你可别慌了神。”我对顾大叔说。 “我尽量不被吓疯。”顾大叔苦笑着说。 顾大叔起身从腰间掏出手枪,动作老练地打开了弹匣,他检查了里面还剩下的几颗子弹,随后把弹匣插回枪膛。胡向喜也站了起来,他后背依然紧贴着瓶底,我想他这会儿是不会靠近瓶口半步的。 我走向瓶口,张鹏跟在我后面,在我把脚迈到外面之前,我回头看了一下其他人。张鹏在我旁边一脸的紧张;胡向喜背靠瓶底站着,不安地磨蹭着双脚;顾大叔站在胡向喜的身旁,他两手臂上的袖子已经被撸到手肘,他拉动了一下手枪的套筒,把子弹上膛,然后两手握紧手枪。 “让那畜生放马过来吧。”顾大叔看着我说。 我把脚迈出瓶口。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后,我直接把注意力放在瓶子左侧的草丛中,我相信那只猫就隐藏在那里。我侧身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片草丛,余光只看到一点张鹏的白色制服。 半响过后,草丛里并没有动静。外面一丝风都没有,草丛里连一片草叶都没有晃动一下,仿如没有涟漪的湖面般平静。 也许它真的已经离开了。 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我随即打消了这个想法。不,我不相信它会就这么走了,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一定还在那里,它此刻也在全神贯注地盯着我,它在等一个好时机。 我深吸一口气,又往外走了一点,将整个身体暴露在外面,我就不信它不出来。周围非常的安静,我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这正是杀戮前的征兆。 我紧盯着面前的草丛,眼球在眼眶里快速地转动。可等了一会儿后,还是没有任何的动静。我大脑快速地思索了片刻,我想起了纪录片里老虎捕食的场景,老虎会静悄悄地靠近猎物,隐藏在离猎物不远的地方,总是等猎物放松警惕的时候猛然出击。我想也许是我的姿势的原因,那只猫觉得我现在的警惕性太强了,所以才迟迟不肯出击。 于是我慢慢地转过身体,将背对着瓶口,歪着脑袋,佯装作放松警惕的样子,实际上我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片草丛。 我紧张极了,我隐约觉得它就要动手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那只猫就从草丛里一跃而起,就像上次那样,猛地扑向我。我迅速转身跑向瓶口。张鹏见状瞪大了眼睛,他立马伸手抓住我的手臂,用劲把我往里拉。那猫差点儿就抓到我,我再一次成功地跑进瓶子里,这次我没摔倒。那猫的爪子又伸进来乱抓,我和张鹏拼命往瓶底跑。 “大叔!它要来了,准备好!”我边跑边喊。 顾大叔正在里面两腿分开站立,两手握着枪摆出射击姿势,随时准备开枪。 我和张鹏刚跑到瓶底,那猫便开始把头往瓶口里伸。说“伸”其实并不贴切,因为它根本就是把头撞向瓶口,它可能是太急于抓到我们了,所以才会做出这般激烈的动作。 那猫的头猛地向瓶口撞过来,瓶子被撞得剧烈晃动,就像外面爆发了十级大地震一样,我们在里面被晃得纷纷摔倒。在那只猫把瓶外的光线完全遮住之前,我看到顾大叔被摔的面朝下趴着,他的手枪也脱手滑到了一边。我正要爬过去帮他捡起手枪,那猫的头就把瓶口完全堵住,瓶子里顿时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我顺着那把枪的方向摸过去,却怎么也摸不到。那手枪已经不在那里,一定是滑到了别的地方去了。真他妈见鬼! “妈的,我的枪掉了!”顾大叔慌张地喊道。 “什么!”张鹏惊得大声说。 “我找不到我的枪了!”顾大叔急得大喊,“见鬼!我什么都看不到!” 那猫疯狂的吧头往瓶子里挤,瓶子被它抵得不停地晃动,我们在里面被晃得站立不稳,就像今天在飞机上的剧烈颠簸一样。我真怕张鹏会一语成谶,这次那只猫的头会挤进来把我们吃掉。几秒钟后,猫的那双硕大的眼睛又发出恐怖的绿光,只可惜那绿光的照明效果并不好,不能让我们找到那把该死的手枪! 虽然之前做过心理准备,但我还是被当时的状况吓得不知所措,我想没人能在那种情况下保持镇定。那是摄人心魄的恐怖,任何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都不会明白那种感觉。 胡向喜此时又被吓得在黑暗中大叫,他的尖叫声让我愈发慌乱。我看着那双发着绿光的猫眼,犹如幽灵般在我眼前晃动,我耳鸣不止,脑子里仿佛有一群飞舞的蜜蜂一样,嗡嗡的响。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恍惚,我听不清张鹏和顾大叔的说话声,他们的声音在我耳边被虚化,就连胡向喜的尖叫声仿佛都变得很遥远。 这是一场梦魇,就像在房间的阴暗处,看着蜘蛛走向被蛛网缠住的飞虫一样。我觉得整个脑子越来越空洞,唯有想到梁敏,才使我得以保有仅存的一点理智。我脑海中闪过她的面容和声音,“早点回来,不要让我等太久了。”我出发前她是这样对我说的。 “她还在等我回去。”我木然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黑暗中,胡向喜的尖叫声开始由远及近,张鹏和顾大叔的说话声也渐渐清晰起来。我又可以听清周围的声音了。 “吴默!你在说些什么啊?”张鹏大叫着说,“快帮忙找枪!” “枪到底跑哪儿去了?”顾大叔声音嘶哑的喊着,“胡向喜,你他妈的别瞎叫了!快找枪!” 我的心智重新运作起来。我立即趴着寻找手枪,我的手在黑暗中到处摸着,慌乱中我和别人的头撞到了一起,我不知道那是谁的脑袋,我只知道头撞得生疼。 “我的脚好像踢到手枪了!”张鹏大喊。 “在哪儿?”顾大叔急切地问,“在什么位置?” “应该就在我旁边,等下······我又踢到了!踢到我前面了!” “我摸到了,我找到枪了!”顾大叔兴奋地大喊,他的语调像是刚刚得知彩票中了大奖一般。 “快朝它的眼睛开枪!”我扯着嗓子叫。 砰!砰!砰! 连续三声枪响。 在枪响的那一刹那,我真怕顾大叔在慌乱中误伤了自己人。然而顾大叔瞄的很准,如之前精准的命中螳螂的脑袋一样,他将子弹水平地射向那猫的左眼。枪响声在瓶子里面久久回荡。 那猫估计怎么也没想到它的猎物还有这一招,它的左眼球就像一个灯泡被打破了一般,瞬间熄灭了亮光。这回轮到它尖叫了,它的头猛地抽动,想要退出瓶口。但它之前太过用力的往里挤了,导致头卡得太紧。它痛苦地发出刺耳的叫声,边叫边剧烈的挣扎,水瓶又被它带着往前移动。另一只没中枪的眼睛在黑暗中不安地晃动。 “大叔,快开枪打它另一只眼睛!”我急忙喊道。 但没等顾大叔再次开枪,那猫就猛地把头拔出了瓶口,外面的光线一下子照射进来,我们的眼睛被光线刺的一时睁不开。 那猫尖叫着跑走了。 等我们的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我看到瓶口处有一小摊血液,是属于那只猫的。若非它流下这一小摊血液,这一切简直像是一场吃过迷幻药后的噩梦。 “我们成功了吗?”胡向喜声音颤抖地问。 我走向瓶口,把头伸到外面看。那只猫已经失去了踪影,我想它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是的,”我转过身对胡向喜说,“我们成功了。” 大叔拿着枪一屁股坐了下来。张鹏全身瘫倒,躺在瓶子里大口喘气,他又哭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是因为胜利。 我想今天发生的事会成为我们永远的阴影,一辈子都别想忘记,如果我们还能活下去的话。 我们四个在瓶子里休息了一会儿后,我看了一眼手表,六点二十五分。时候不早了。 我们走出了瓶子,向学校走去。